韩琦肃容端坐接受了郭逵三人的行礼,然后走下帐来,满面笑容,举手一揖说道:“列位大人书房奉茶。”
若论权势,韩琦是举朝第一人,无论端坐肃立,甚至一颦一笑,自有一股威严。自从被王陶劾为跋扈,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朝固然忧谗畏讥,即便是在故乡相州,也丝毫不敢张扬。现在兵权在手,对属下生杀予夺,却也不摆大元帅的威风。
茶过一巡,韩琦环顾左右,目光落在种谔身上,笑问道:“你就是青涧城守种谔吗?”
种谔官阶不过八品,在韩琦面前原本只有肃立听训的份,今天叨陪末座,已经受宠若惊,只有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听韩琦问话,连忙站起来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的答道:“末将正是种谔。”
韩琦点了点头,说道:“坐下说话。你父种世衡与我有旧,青涧城便是你父所筑,你做城守,也算是子承父业了。”韩琦呷了一口茶,接着说道,“种世衡筑青涧城时,元昊尚未立国。”韩琦目光闪闪,却又带着一丝怅惘,仿佛时光又倒回去二十多年,回到了那个多事的年代。薛向和郭逵见韩琦谈兴正好,也就面带微笑恭敬的听着,时不时端起茶杯,轻轻的呷一口茶。青涧城在延州东北二百里,故宽州旧址,地势险要,守可固延州之势,进可图银、夏之地,又可连接河东粮道。但种世衡筑青涧城却非容易,主要是城中缺水。水井打下去一百多尺了,仍然是坚硬的岩石,井底凿石,苦不堪言。石匠已经丧失了打下去的信心,种世衡以一百钱买一畚箕石屑,要石匠继续往下打。终于出水了,青涧城才得以建起来。“当年,种世衡在青涧城和元昊周旋,范仲淹守庆州,我守秦州,元昊固然是立国了,却也没能继续东侵。”
薛向和郭逵连忙拱手称是。薛向说道:“韩大人和范大人抗击元昊,屡建奇功,世称韩、范,不谓幸至。”郭逵点头附和:“薛大人之言甚是。”
韩琦娓娓而谈,薛向和郭逵随声附和,昔日的刀光剑影已经在时光流逝中淡化,只是在韩琦谈话的语气中增加了一点感慨。但种谔却听得浑身血脉贲涨,激奋不已。因为韩琦说的是他的父亲当年的业绩。与韩、范同时,驻节鄜、延的是庞藉,种世衡虽有战功但遭到庞藉的压抑,一直不得升迁。这一点种谔也是知道的。因此他在激奋之中,又有点不平,直想把一腔热血倾倒在沙场上以明心志。此时韩琦话头一转问种谔:“种将军,边境安静,百姓休养生息,两国商贾往来有何不好,如何擅起边衅?你知罪吗?”
却如一盆冷水兜头倒下,愕然不知所措,满腔的奋激之情荡然无存。略一愣怔,种谔连忙离座向韩琦跪下分辩:“末将不知。我大宋乃文明礼议之邦,蕃酋嵬名山仰慕来归,末将出而纳之,不知错在何处。”
韩琦冷笑一声:“真不知错在何处吗?杨定被杀,国威何在?两国大战在即,你何以辞其咎?今朝议鼎沸,皇上睡不安枕,命本帅巡边,以备不测,这都是你肆意妄为所至,你该当何罪?”
韩琦所说全是实情,种谔无可再辩。他向韩琦叩了一个头,说道:“末将愚鲁,请大帅恕罪,若因此而有战事,末将自当不避锋镝。”
韩琦在谈笑风生之际突然要办种谔,出于薛向和郭逵的意料之外,两人对看一眼,郭逵先向韩琦欠身一揖,开言说道:“请元帅息怒。种谔好勇斗狠,在边境惹事生非,但招纳蕃酋与攻城掠地有所不同,其中尚有内情。杨定之死,下官已探得乃李崇贵和韩道喜二人所为,已向夏人索取斩首。青涧城地当要冲,种谔守城多年,诸蕃皆服,夏人轻易不敢寻衅。望大人重责种谔,留其一命,戴罪立功如何?”
薛向心想:“招纳嵬名山,自己是赞成的,皇帝也是知道的,如硬要治种谔之罪,也不甚公道。但此事又不便明说,郭逵以‘其中尚有内情’一句带过,韩琦应该心中有数。种谔便是有罪也不当死。听郭逵说完,连忙接口说道:“郭大人之言甚是,种谔妄自生事,自然有罪,便是下官也难脱干系。请元帅看在种世衡种大人有同朝之谊份上,铙种谔一命如何?”
韩琦何尝不知招纳嵬名山是经赵顼点头的,并且还把不同意招纳嵬名山的陆诜调离延州?其实韩琦也不想重责种谔,只是想借机告诫几句。见郭逵和薛向为种谔说情,也就就坡下驴:“两位大人之言虽是,本帅虑及社稷庶民,何敢轻纵生事之将?自来两国边界纠纷多因守将生事而起,一旦开战,耗费钱粮不说,又有多少生灵涂炭?”薛向和郭逵连忙说道“元帅所虑极是。”韩琦转而对种谔说道,“本帅若斩你,反给夏人耻笑,起来吧。”
韩琦处事老成持重,离京之时便派人先行入边,并派心腹家将韩勇深入到西夏的首府灵州刺探军情。种谔筑绥州城时,西夏曾有四万人围攻,被种谔击退之后,便没有再来骚扰,甚至在离边界两百里内都没有见到大军集结。韩琦因此而能在行辕的书房里安之若素,从容议事。此时韩琦呷了一口茶,命人给薛向、郭逵和种谔的茶杯里续了水,这才徐徐说道:“本帅离京前在紫宸殿陛辞,曾见两府本章,要求弃绥归夏。朝臣之中,持弃绥之意者众。皇帝命本帅体量利害,绥州是弃是守,由本帅定夺。两位大人之意如何?”
薛向和郭逵对看一眼,尚未开口,种谔“霍”的站起,大声说道:“元帅,绥州不可弃!”
郭逵不等韩琦发话,连忙喝道:“种谔放肆!”随即就座中向韩琦一拱手说道:“元帅文定武安,威望著卓,安社稷于俯仰之间,是以皇帝倚为干城。下官何幸,得以托庇麾下!”
韩琦笑道:“郭大人此言本帅如何当得?郭大人历边多年,妙计迭出,常制胜于奇险之中,本帅经略边事,仰仗之处正多。”
郭逵连连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元帅但有所命,逵敢不凛遵!”郭逵官居同枢密院事、殿前都虞候,宣徽南院使,虽比不得韩琦,也算得朝庭重臣。出言捧韩琦,是怕韩琦再责种谔,先缓和一下气氛,听到韩琦称赞自己,心里十分高兴。客气两句,话头一转说道:“种谔虽出言鲁莽,但言之有理。种谔取绥,固然首毁信誓,杨定被杀而弃绥,则示弱于夏。况绥州地势险要,进则可取横山三百里之地,退则可固延州、青涧城之守。下官以为绥州宜守不宜弃。”
郭逵是在种谔取了绥州之后才到延州的,他是基于绥州的地势和当前宋、夏两国的形势说这番话的。郭逵是武将,而武将与文官看问题的着眼点难免有所不同。薛向虽是文官,但他参与了取绥的决策和过程,自然也不赞成弃绥。郭逵话一说完,薛向也向韩琦拱手说道:“下官也以为绥州可守而不可弃。招纳嵬名山而城绥州,虽有首毁信誓之嫌,如弃绥归夏,则将嵬名山作何处置?横山众蕃酋无复再生归我之心矣!”
韩琦手捋颏下白须,目光从薛向、郭逵和种谔三人脸上扫过,徐徐说道:“本帅也以为绥州可守而不可弃。”韩琦此言一出,薛向三人无不暗暗舒了一口气。尤其是种谔,原本忐忑不安提到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安安稳稳的落回了腔里。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书吏模样的人急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向韩琦行礼禀报:“启禀元帅,韩勇韩将军从灵州送来急报,请元帅过目。”说完,双手奉上。
灵州是西夏国的首府,从灵州来的消息自然非同小可,薛向三人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紧张的注视着韩琦脸上的表情。仅仅是一张纸,在韩琦手中仿佛重逾千斤,他双手捧着,微微颤动。略看几行,脸色稍霁。看完之后,从座中站了起来,举起右手放在额上,嘴里轻轻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边界平安若斯。”说完,转身把那张纸递给郭逵、薛向,说道,“两位大人看过再说。”
纸上写的是,西夏国主谅祚已死,由谅祚的儿子秉常接位。秉常年方七岁,由梁太后摄政。西夏国生此变故,自然无暇顾及边事了。韩琦他们原本就不愿放弃绥州,现在是更没有放弃绥州的道理了。韩琦说道:“当此变故,尤非弃绥之时。本帅立即上本,两位大人回去好生理事。”又对种谔说道,“你把绥州守好,切勿生事。”三人齐声说道:“遵元帅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