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又到了炎炎长夏,中书省前的那株紫薇正开得盛。那一串串的紫红的花如一簇簇火焰,环绕着如蛟龙盘曲虬结的主干,远远看去,只见一树红焰,真可当得“辉煌”二字。伫立花前,胸中涌腾的完全不同于赏梅时的感觉,没有引发诗兴,却引发了嗟叹。有花如此,却也罕见。
此时邓绾正站在紫薇花前细细的品赏着。他先缓缓的绕着花台转了一圈,时而仰视时而俯察,又把鼻尖触到花上,嗅嗅花的香味,然后赞一声:“好一树紫薇!”他的神态动作极潇洒,甚至有点夸张。他仿佛感觉到身后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而他的赏花也正是“赏”给这些眼睛看的。他是侍御史知杂事,御史台无御史中丞时便以他为大,并且已听到风传,不久便可升御史中丞。文德殿与杨绘、刘挚争辩,俯仰作态,风光占尽,很得意了一阵。不但各路地方官吏,便是京朝官员见了邓绾也要陪个小心。邓绾刚从中书出来。他上中书晋谒王安石,说的便是御史台的事。杨绘、刘挚相继离朝,御史台有了空缺,何人进御史台为宜?他是特来问王安石的。王安石想了一想说道:“唐坰如何?”王安石的话说得很客气,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不过王安石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于是他说道:“卑职以为唐坰为御史甚宜。”停了一停又说,“卑职这就上表举荐。”出了中书,他原本是要回司农寺的,他回味与王安石的谈话,仿佛意犹未尽,便绕着这株紫薇打起转来。
“邓大人真好雅兴”。有人在不远处出语招呼。邓绾抬眼看时,却见唐坰笑嘻嘻看着自己。
“啊哈,是唐大人啊?少见少见。”邓绾向唐坰拱手笑道。邓绾的拱手,也透着夸张。他双手抱拳齐眉,脸微仰,然后一躬到地,腰弯成了九十度。唐坰受宠若惊,连连拱手,笑道:“邓大人是从中书出来的吗?一定是见过王丞相王大人了。能与王丞相相对议事的,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唐坰的话正搔着了邓绾的痒处,他哈哈笑了一声,说道:“和王大人议了增补御史的事,出来了,才觉着这树紫薇开得好。我辈俗人,懂什么赏花?刚打了个转,不想唐兄来了。唐兄也是去见王大人的吗?”邓绾只说了半句话,他并没有把王安石有意要让唐坰做御史、自己即将向赵顼举荐的事告诉唐坰,他觉得这一人情送得不能太便宜。
邓绾的这半句话已经吊足了唐坰的胃口,御史的职位,唐坰向往已久。唐坰心里虽骚动不安,但面上不动声色,嘴里笑道:“邓大人说笑了,在下是何等样人,能随便出入中书?邓大人所言极是,中书门前这株紫薇,真正的不同凡花,也不是为我辈品赏的。在下正有事相询,只不知邓大人得不得闲。”
邓绾心想:“来了。”嘴里说道,“唐兄有事,只管吩咐。”
唐坰说道:“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就请邓大人移玉舍下,容在下略备薄酒,敬请教益如何?”
邓绾说道:“既是唐兄有请,绾敢不从命。”遂又笑道,“听说唐兄的侍妾美得很啊?”
唐坰说道:“邓大人取笑了。邓大人眷属还没到京吗?”
邓绾说道:“家父身体欠安,拙妻要侍奉汤药,只怕还要过几个月才能来京。”
唐坰笑道:“邓大人久旷滋味只怕不大好受。会仙馆离你住处不远,听说馆里有一个名叫玉娘的色艺双全,不知邓大人有没有会过。”
邓绾笑道:“想倒是也想去会会她,不过,富弼妻弟晏成裕微服游娼家,被区区一纸弹章而落职,我还敢涉足彼地?”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邓绾上中书谒见王安石议事,出来之后不立即离去,是有炫耀之意。唐坰不好好在崇文院校书,踅到中书门前与邓绾搭讪,却也是有意为之,唐坰候之久矣。
唐坰是在青苗法废、立之争的关键时刻,上表说“欲行青苗,需斩大臣如韩琦者一、二人”的,当时对赵顼下决心行青苗法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赵顼嫌唐坰天性凉薄,要他去钱塘做县令,是王安石把他留在京城的。“校书修令式”,一个从八品的小官,比之同时上表、稍后一些时候上京、之后便春风得意、与曾布两人成了王安石的左臂历膀的邓绾就无法比拟了。当时的官场中人,大都不愿去州、县任职。弄一个馆职,逗留在京师便吾愿足矣。唐坰在崇文院校书,比之在大名府当品外的监当官,自然要好得多,何况经翰林院考试,赵顼已钦赐他进士出身。但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尤其看着邓绾青云直上,成了当朝的红人,便不免艳羡,甚至有点酸溜溜的。他必竟有点自知之明,在大名府得到韩琦的赏识,不过是仗着一点小聪明。在京城一年多时间,所熟悉的人哪个没有根底、没有来头?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能言善辩?他更不敢与邓绾相比。先别说邓绾是进士第一名及第,便是那长大身材,面团团一张脸上表情丰富而至于夸张,唐坰便学不来,与邓绾站在一起,他感到自惭形秽。尽管如此,并不妨碍他设计未来,设计他的青云之路。唐坰以一封朝奏而后从北京监当官调京城入馆职,那是适逢其会,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唯一的办法是找一个靠山,靠上一个愿意提携自己的人。吕惠卿父丧回润州守制,唐坰上门拜谒,送了一份程仪,便是想请吕惠卿提携之意,尽管有点远水不救近渴。唐坰也曾想到曾布,如果曾布肯为他在王安石面前进一言,或许他早已离开了崇文院,离开了默默无闻的校书生涯,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御史台了。但曾布眼睛里只有王安石一人,连参知政事都不放在眼内,一张脸整天板着,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听说曾布的妻子是襄阳有名的才女,名士魏泰的妹妹,如此家庭,便是去送礼,也不会看得上区区之数。只有邓绾,见谁都是哈哈,这种人好交往。既然好交往,便会有可乘之机,托他在王安石面前美言几句,想必不会推辞。
唐坰开始注意邓绾的行踪,找一个见面说话的机会,然后……。然后是什么?唐坰设想了几种办法。上酒楼吃一顿?上勾栏院找个妓女胡混一通?找个地方赌一把,输点钱给他?或者干脆送点钱?这些个办法都太一般了,只怕邓绾看不上眼,反会把事办砸了。他最后想到还是先把邓绾请到家中,再见机行事。
也巧,这天唐坰本打算去崇文院,刚进宣德门,一眼瞥见邓绾向中书省走去,便守在一旁,等邓绾出来后再行招呼。等不多久,见邓绾走出中书省,却又绕着中书省门前的那株紫薇打起转来,这才走上前去。才一搭讪,邓绾便说出刚与王安石商议过御史台事,唐坰越发要拖住邓绾不放了。
唐坰的父亲唐胜,原是北京大名府的一个小财主,在家守着几百亩地。唐坰的原配妻子洪氏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也住在大名府。唐坰从大名府来到东京,便在旧酸枣门外潘楼街买了房子,又娶了花氏作为侍妾,打算过一阵子再把妻子和儿子接来。潘楼街在皇宫的东北。唐坰和邓绾从宣德门外上了马,沿天街向东信马由缰边说边走。此时巳时刚过,太阳热辣辣的照在身上,两人又都是穿的公服,早出了一身的汗。邓绾用衣袖擦了擦脸,说道:“好热!”唐坰便也说道:“真是好热。”一片乌云飞过来遮住了太阳,又迎面吹来一阵风,邓绾说道:“好一阵凉风!”唐坰便也说道:“不错,真是好风。”
唐坰边走边打量了邓绾一眼,见邓绾轩眉亮眼,一脸乐哈哈的样子,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忐忑。高兴的是邓绾终于做他的座上客了,下面的文章便好做了;忐忑的是听邓绾的话风,他已和王丞相王大人商量过御史台的事了,不知定了没有,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他嗫嚅了一阵,问邓绾:“邓大人,不知王丞相对御史台事有无定见?”
邓绾正要回答,忽听一阵马蹄声,只见曾布正带着五、六个伴当从端礼街口转了过来。再看唐坰,已然下马恭立路边。邓绾见曾布来得近了,一蹁腿下了马,两手一抱拳说道:“子宣兄从何而来,风风火火的有何急事?”
曾布见是邓绾,连忙下马,向邓绾拱拱手说道:“是文约啊,大热的天,不找个地方消消暑,逛什么街?”
邓绾笑道:“才在中书和王大人说了御史台事,恰好遇到唐大人,这不正在找消暑的地方吗!”
唐坰走上前向曾布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曾大人辛苦。”曾布向唐坰点点了头,鼻子里“嗯”了一声,用马鞭向邓绾招了招,邓绾遂和曾布走到一边笑问道:“子宣有事见告吗?”
曾布点头说道:“我刚从国子监来。”他看了唐坰一眼,见唐坰向后退了几步,接着说道,“国子监直讲颜复出题,由学生做策论,题目竟是‘论王莽、后周变法事’。苏颂之子苏嘉极言其非,反被擢为优等。此辈借题发挥,非毁时政,可恼可恨。适才我去国子监,张璪以谏官判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非毁时政,他竟不弹劾!我说了他几句,他心里还透着不服。”
邓绾说道:“此事果然可恼。前我曾上表说过,国家承平百年,虽有国子监,仅容释奠斋庖,连生员住的地方都没有。至于太学,未尝营建,借用锡钦院廊庑数十间,生员也才三百人。也好,趁此机会,正可革除国子监和太学旧弊,颜复辈冬烘而已,实宜一逐了之。”
曾布说道:“文约之言甚是,我正欲去中书向丞相王大人说知此事,不意在此遇见你。”
邓绾说道:“对于国子监和太学,王大人也久有改革之意,兹事体大,子宣不宜久耽,这就请便。”说完向曾布拱了拱手。
曾布还了一揖,上马而去。才走了十几步,又勒住马问邓绾,“认识张商英吗?听说就这几天要到京了。”
邓绾说道:“听章惇说起过。章惇一向眼高于顶,他佩服的人,自然是才俊之士了。”
目送曾布离去,唐坰和邓绾也上马继续前行。曾布的傲慢,唐坰尽管心里恼恨,面上却也不敢露出来。曾布和邓绾说了些什么,因为距离也只得几步之遥,唐坰听得清清楚楚。其实曾布并不是要瞒着唐坰,而是觉得唐坰不够和他交谈的资格。国子监里的事,唐坰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兴趣去国子监当教授。“只不知是谁告诉曾布的,如若是我,不多了一个进身之阶了?”他这样想着。他并没有顺着这个念头往下发挥,因为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了张商英身上。他不认识张商英,也没有听什么人说起过。张商英来京了,举荐的人没准还是当朝宰相王安石大人,听曾布和邓绾的口气,都与此人没有深交,不过听起来此人有点来头,弄不好还会挡在自己身前,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想到这里,唐坰心里便有点烦躁,也有点不安。“管他什么国子监,什么张商英,巴结上邓绾,先去了御史台是正经!”他打算重新拾起刚才被曾布打断了的话头。他在马上向邓绾拱拱手说道:“啊,邓大人,国子监师生非毁时政,颜复固然可恨,张璪亦复可恼。谏官、御史纠察官邪,肃正纲纪,极要紧的所在,自王大人问政,御史多有参劾,于新法大是不便。愚以为不宜举荐流俗辈进御史台,若我辈中人为御史,便可参劾沮坏新法之人,流俗辈便不足道了,邓大人以为然否?”
邓绾说道:“唐大人说的极是,王大人正是此意。”
马蹄得得,不急不徐。稍顷,唐坰又问道:“不知王大人属意何人?”问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两眼盯着邓绾,仿佛是要从邓绾的脸上看出点端倪。邓绾的脸上依然是一付乐哈哈的样子,譬如一池春水,水面上漾着一圈圈涟漪,看不出水的深浅。
邓绾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语调中又多了一点张扬:“噢,这个吗,王大人倒也没有明说,只是要区区在下举荐合适之人。”说到这里,邓绾微微一笑,反问唐坰,“唐大人,你心中可有合适之人?何妨告知在下?只要在下一纸荐书,极方便的。”
唐坰听了邓绾的话,一颗心是回到了胸腔里了,却又“咚咚”的跳个不止。“区区在下颇有此愿,不知邓兄以为当否?”这句话到了嘴边,又打了个滚,变成了“在下心里倒是有一人,……”说到这里却又打住。他怕从邓绾嘴里说出个“不”字,不仅白用了几日心思,还阻断了去御史台的路。必得邓绾答应。若要邓绾答应……他用鞭梢向前指了指说,“这一段路不甚好,邓大人小心了。前面不远便是舍下,你我何妨煮酒细谈?”
邓绾笑道:“悉听尊便。”
唐坰请邓绾到家中去干什么?若是喝酒,路边有多少酒肆饭庄?雅座里一坐,叫两个姑娘相陪,或唱曲或寻乐子,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你家里有什么可与酒肆比的?不过既然唐坰执意要把邓绾请到家中,我们不妨跟了去,看看唐坰耍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