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这词的是个男的,起首三句,唱得浑厚而不昂扬,其所蕴含的情感含而不露,抑而不扬,却分明让人感觉出词人的不凡的怀抱。曾布、邓绾、章惇和蔡确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投向吕嘉问,心想此时讴歌王大人之词,确是最好没有,只这抚琴之人固是高手,讴歌之人却也不俗,吕嘉问如何在这短时间内请得来?再看王安石,却见他正一手捋须,痴痴的站着,一动不动。
上阕唱完,邓绾脱口喊了声“好”!蔡确接口说道:“果然是好,词好,唱得也好。”
金陵胜景出于王安石笔下,气象便自不同,诸如澄江翠峰,信手拈来之词,便显得厚重和大气,沉郁而又蕴藉。此时琴声一阵繁弦密奏。这是烘托,是铺垫,是情绪准备,这之后,琴声渐转高昂,仿佛穿出云表,如鹰隼翱翔于九天之上。忽而一个短暂的停顿,琴声变得凝重之极,仿佛不是用手指弹出,而是用重锤击出,其声在林梢回环飞舞,动枝鸣叶。和着琴声,歌声又起。唱到“六朝旧事如流水”一句,这本是王安石在一挥手、一弹指间极潇洒的给六朝兴衰划上的句号,歌声中竟仿佛有着西风鸣镝之声,和琴声相伴相绕,如飞凤,如游龙,在虚空竞逐。到“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歌声竟也能曲曲传出王安石当时复杂的情感,于叹息、忧虑中显出一颗卓然千秋的大有为之心。
这是吕嘉问在宴席之前奉献给王安石的一份大餐,此刻的王安石却是百感交集。从写这首词到现在,不到四年时间,自己已从江宁府知府历任翰林学士、参知政事到备位宰相,伊、吕之思,富民强国之策呢?自问一句:今又若何?不错,农田水利法、均输法、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相继推出了,好艰难啊!今天雱儿他们备这席酒,也算是“解鞍暂驻初程”吧?
自琴声一起,王雱众人便静静的站在平台上、王安石的身后,一来欣赏超妙的琴声歌声,二来不打扰王安石闻歌之后的感受和思考。歌声一停,众人纷纷称赞,这时店小二流水般送来酒果菜肴,吕嘉问请王安石入座,众人随即拱手相让入座。七个人,王安石自然坐了首座,对面是曾布和邓绾,左手章惇和蔡确,右边王雱和吕嘉问。蔡确年纪与王雱差不多,官衔却是座中最低,又是首次和王安石、曾布、邓绾交往,颇显矜持。见席上银壶玉盅,具甚佳美,此时大菜未上,只上了几个下酒菜,诸如莲花鸭签、姜虾、荔枝腰子、批切羊头、旋切莴笋、辣罗卜之类,倒也精致。吕嘉问执壶,给众人一一斟了酒,说道:“当年真宗在太清楼欢宴群臣,问起京城何处酒好,值殿太监回说仁和店酒好,真宗遂命人来仁和店取酒,分赐群臣。今天我们尽管拣好酒喝,来个不醉不归如何?”说完端起了酒杯往嘴边送。
王雱伸手按住吕嘉问的酒杯说道:“却慢,干喝酒有何意趣?行个酒令如何?”
吕嘉问听王雱说要行酒令,心里便有点发毛,忙说道:“元择兄,我算服你了,又行什么古怪酒令?便是行酒令也得先把这杯酒干了!”
王安石微微含笑看着王雱和吕嘉问,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往旁边挪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王安石年轻时原也喝酒,只酒量不大,中年以后便不喝酒了。当年顶头上司包拯宴请,他说不喝就是不喝,自此之后,便无人再强他喝酒。蔡确伸手端了端酒杯,看了王雱和吕嘉问一眼,又放在桌上。心里却想:“行什么酒令,谁还怕了谁?”章惇笑对吕嘉问说道:“望之兄未免心急了些,元择之言有理,行个酒令,喝起来有趣又痛快。”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接着说道,“大家先同干一杯,祝介甫福体康健,如何?”
王安石忙站起来,笑道:“子厚如此客气,安石可不敢当。”
今日喝酒,所为何来?就是要让王安石愉快,章惇的提意自然大得众心。众人见王安石站起来,忙一齐站了起来。曾布说道:“子厚之言有理,王大人随意,大家一口干了。”
王安石见众人兴致甚高,也就稍稍抿了一小口酒,这酒果然不错,才一入喉,便如一条热线,缓缓下移,直达腹中,此时已是满口醇香。继而丹田中生出一股热气,直达四肢百骸,稍顷,便觉浑身热烘烘的十分受用。不过王安石仅喝了一小口,便换过了茶杯。蔡确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看了章惇一眼,暗想:“章惇好大口气,不称‘大人’直呼‘介甫’!只不知王雱要行什么酒令,初次相聚,倒要小心应付。”邓绾干了杯中酒,一拍桌子,赞道:“果然好酒!”转而问王雱,“元择行什么酒令?”
王雱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纸签放在碗里,然后说道:“这是古往今来三十八帝的名讳,谁抽到了谁,便说出他的葬身之处、何人配享、祠建在何处,说对了的喝酒,说不出不准喝酒。如何?岂不有趣?”
蔡确心里笑了一声,想道:“文人雅集,分韵赋诗,或是联句,也是风流蕴藉之举,王雱这酒令果然古怪。”
吕嘉问说道:“这酒令也亏元择想得出!”
邓绾笑道:“平日里谁都说自己无书不读,无事不知,就行这令吧,看难得了谁!——自然是元择掌令了?”
王雱说道:“我爹不喝酒,就让我爹监令吧!谁说不出了,由我爹代说。”
曾布、章惇和王安石相视一笑,没有说什么。王雱说道:“自然该我先掣签了。”说毕,伸手在碗中取了一根纸签,展开看时,写的是:请说出女娲葬身何处,祠在何处,何人配享。往后数第二人掣签。王雱笑了一声,说道:“女娲葬身华州界,祠在晋州,无功臣可配。说完,举杯喝酒。”
往后数第二人是邓绾,王雱笑对吕嘉问说道:“便宜你了。”邓绾见签上写的是:请说出太昊葬身何处,祠在何处,何人配享。略想了一想,问王安石道:“太昊是葬在陈州宛丘吧?祠在陈州,以金提、勾芒配享。可对?”见王安石笑着点了点头,遂喝了酒。
接着轮到章惇掣签,签上写的是:请说出炎帝葬身何处,祠在何处,何人配享。章惇笑了一声,说道:“炎帝葬在潭州长沙,祠在衡州,祝融配享。”取杯喝了酒,笑对吕嘉问说道:该望之掣签了。
吕嘉问看了王雱一眼,伸手掣签。展开看时,签上写的是:请说出唐尧葬身之处,祠在何处,何人配享。吕嘉问笑道:“恰好抽到唐尧,正好我知道。”遂说道,“唐尧葬身郓州城阳谷林,祠在郓州,司徒卨配享。”又看了曾布一眼说,“该子宣掣签了。”
曾布掣的是黄帝,遂说道:“黄帝葬在桥山,在上郡,今之坊州,祠在坊州,以后土、风后、力牧配享。”曾布说完看了蔡确一眼,蔡确笑道:“该我了吗?别掣了个不知道的。”嘴里这么说,心里也颇忐忑。他掣的却是虞舜。心里连说“还好”。遂说道:“虞舜葬在零陵郡九疑山,在今永州界。咎繇配享,祠在道州。”说完,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转到王雱,掣了个商朝的成汤,王雱说道:“成汤葬宝鼎县,祠在河中府,伊尹配享。”
以下又到吕嘉问,掣了个夏禹。吕嘉问想了一会,说道:“夏禹葬会稽山”,一时却不知祠在何处,何人配享,两眼只望着王安石。王安石代说道:“夏禹的祠在越州,伯益配享。”王安石说完,吕嘉问刚想端起酒杯,王雱忙伸手按住,说道:“望之兄这酒可不能喝。”
吕嘉问笑道:“我说出一半,半杯酒总可以喝吧?”众人听了,一齐笑了起来。
接下来该蔡确掣签,掣的是秦始皇。蔡确默想一会,两眼望着王安石说道:“秦始皇葬昭应县,以李斯、蒙恬、王翦配。”王安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邓绾掣了汉武帝,笑道:“又掣了个知道的。”接着说道,“汉武帝葬茂陵,以公孙弘、卫青、霍去病、金日磾、霍光配,祠在长安。”
又行了一会令,三十八帝相继说过,众人但凡说得出的便喝酒,说不出的由王安石代说,王安石一一指陈,其博闻强记,众人尽皆佩服。章惇问王安石:“汉高帝以萧何配享,陈平配享文帝,何以没有张良?霍光既配享武帝,如何又配享宣帝?”王安石说道:“我朝太祖下诏重修先代帝王祠庙,由太常礼院重定配享功臣,大致不差也就是了,便是文宣王庙、武成王庙,其配享先后坐立,也未必尽善。”章惇、曾布、邓绾听了,点头称是。
众人酒兴既尽,见大菜已上,无非是沙鱼两熟、鹅鸭排蒸、乳炊羊之类,各吃了点饭,略用了口茶,便簇拥着王安石走出仁和店,相辞散去。此时,蔡确走到王安石面前,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大人在上,卑职有事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