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把俞龙珂内附大宋一事写成本章,送达中书省时,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
汴梁人重中秋。秋爽气清,鳌蟹新出,石榴、梨、枣、栗、葡萄、枨橘皆新上市,这给皓月清光下的人们增添了不少的意兴和话题。恰值旬休,王安石没有去中书省。王韶的本章送到王安石府上时,已近巳末。恰好邓绾和李定联袂前来,要拉王安石去酒楼饮酒。王安石不想凑这份热闹,这时便有了推辞的由头。看过王韶的本章,王安石喜不自胜,本打算立即进宫禀知赵顼的,因已近午,忙吩咐备饭。吃过了饭,又耐着性子等到未时,这才叫了张世英,骑马入宫。中秋本是汉民族的一个大节,王安石待在家里还不觉得,一到街上,便见满街漾动着节庆之气。街上行人比往常多了许多,尤其是孩童满街乱钻。各酒楼饭店都把门面装饰一新,什么花头画杆,醉仙锦饰之类招牌幌子在风中轻扬。酒店里还有不少人在争饮新酒,王安石知道,按汴梁风俗,这些人非得把酒店的酒喝光,扯下幌子才算完。
西上閤门的太监报进宫中,说王安石入宫见驾,王韶有本启奏时,赵顼正在宜圣宫中小憩。花影拂穸,玉人携手入梦,悠然醒来,便听“王韶有本”,赵顼心中惊疑不定。忙吩咐宣王安石在崇政殿见驾,又吩咐内侍侍候更衣,侍驾去崇政殿。
与西夏对峙,赵顼希望很快能打一个大胜仗,一刷当年被迫“岁赐”的屈辱。西夏只有二十二州,大宋有四百军州,国力大小相差悬殊,打一个胜仗应该不是难事。韩绛宣抚陕西,他是有一本准一本。为了方便军队调配、粮秣供给,赵顼又命韩绛兼了河东宣抚使。郭逵有异意吗?赵顼已下旨调郭逵进京,西部边事,便在韩绛一人统制之下,无人可以制肘,该有所动作了吧?王韶远在秦州的古渭寨,他上本奏的什么?莫非西夏又在滔河一带生事?
赵顼刚在崇政殿龙床上坐下,便听到王安石在殿外唱名求进。赵顼说了声“进来”,眼睛盯着王安石手中捧着的本章,仿佛里面藏了个惊天炸雷。王安石行了常礼,站起来躬身说道:“启奏陛下,王韶上章奏说,青唐俞龙珂已答应内附。”赵顼“霍”的站了起来,急问道:“俞龙珂内附了?”接着吩咐张若水:“快把王韶的奏章拿来朕看!”
崇政殿里,安静若斯,只听到赵顼急促的喘气声和偶然翻动纸张的声音。稍顷,赵顼看完奏章,哈哈笑道:“好!好!王韶敢以三人入青唐进俞龙珂寨中,说动俞龙珂内附,可谓有智有勇,真好胆略!王韶有功业心,真是难得。”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王韶今所擘画,决无后患。朝庭措置诸事诚要审慎,然亦要敏速,不失时机。如早从王韶,则无托硕、董裕之变。譬如王韶在古渭置市易司,也非特一利,既可以怀柔蕃部,促其来归;又可收其赢余以佐军费。”
赵顼点头说道:“不错,市易、耕田与招纳,乃是一事。”他看了王安石一眼,见王安石躬身立着,忙说道:“赐坐,赐坐!”自己却走下龙床,抑不住意态昂扬。他的思维飞到了古渭,飞到了青唐。他在想像着边寨的风光,想像着王韶一行人可能走过的山岭和戈壁滩地,想像着沉沉烟岚和漠漠长风,想像着雁唳和马鸣。他的这些想像,依然脱不出汉唐边寨诗人所勾勒的边寨风光,或者说他的思维在这些诗人们所虚拟的景象中驰骋。
王安石因赵顼在踱步,便不好坐下。他向赵顼躬身说道:“王韶不费一兵一卒而取青唐,青唐族便是没有十二万人,也有七、八万人。朝庭取绥州,所费极多而所利无几。秦州得青唐建为军,使汉官辅之,又建古渭为军,则秦州形势足以抗西贼,陛下不过赐一诸司使副使名目。便是王韶在古渭,也赖陛下恢张意气,令其经理擘画,勿拘守自来体例。今厚抚初附,则诸羌欣慕,争来相投,然后收其酋领,明示约束,使异日为用。如此大擘画,若与枢密院同议,必遭沮诘。便是韩缜……”
说到韩缜,王安石脸上露出了微笑。王安石十分了解韩缜的为人,当年与韩绛同科高中,与韩维同称为“汴梁四友”,韩缜尚是一小孩童,不过跟在身后磨墨铺纸而已。也许是乃兄才名声望所盖,韩缜虽粗有才气,却胸无大志。王安石略一停顿,接着说道,“韩缜非欲建功名之人,陛下与一待制之衔,已是心满意惬,恐未必能副陛下任使,陛下须常用手诏戒饬缜辈方可。臣意如此,请陛下圣断。”
赵顼说道:“有理,有理。”略一沉吟,问王安石,“何时召俞龙珂入朝觐见为是?”
王安石说道:“以臣之见,可先下诏抚慰,俞龙珂乞陛下赐姓,亦是美事,也可答应。因西部边事紧急,觐见一事,宜稍押后。”
赵顼说道:“好,由卿作书谕王韶,以后有事凡当报知经略司的,一并奏来。”
目送王安石走出崇政殿后,赵顼坐在龙床上思忖了一会,这才吩咐去宜圣宫。此时酉时已过,宫苑里暮色渐起。赵顼在宜圣宫用过晚膳,便与向皇后去庆寿宫看太皇太后。向皇后命佩兰侍驾,王元中在宫里准备果酒,一会儿回来赏月用。到了庆寿宫,太皇太后不在,说是去宝慈宫了。宝慈宫是高太后的寝宫,在庆寿宫西数百步,大小和格式与庆寿宫相仿。赵顼和向皇后到时,只见宝慈宫前靠近石池之处,搁着一张方桌,桌上放满了各式果品,桌旁两张躺椅,上铺锦被,太皇太后和高太后正躺在躺椅上说闲话,只有两名宫女在一旁侍候,离宝慈宫大约百步的翠芳亭中,却传来嬉笑之声和调弦试箫之声。赵顼说道:“管事太监呢?真是不懂规矩,不好好侍候太皇太后和太后,倒跑一旁高乐去了!”
太皇太后笑道:“皇帝你不要错怪他们,这是我的意思。我和太后是有年纪的了,与你们年轻人不同。繁弦密响,太过聒耳,这琴瑟箫鼓之声远远传来,听着才觉受用。”
又说:“皇帝你走吗,赏月也不要太晚。”
这时,一轮圆月,已从东面庆寿宫屋脊上冉冉升起,庆云如带,在月亮的下方如依如绕;数颗景星相伴月边,稍远处银河横斜,群星闪烁。忽然,翠芳亭上一声洞箫之声悠然拔起,在虚空中升腾、摇曳、飘荡,几声叮咚琴声,仿佛依附着箫声,在缠绕、撞击、攀援,然后披着月色,裹着清风,溶入到静思和遐想之中。赵顼喝采道:“果然清妙。”
太皇太后笑道:“这算什么了?心静时方能听出个中韵味,你们现在能心静吗?”
高太后也笑道:“皇帝你快快请便吧,不要扰了我们赏月听琴。”
赵顼和向皇后相视一笑,向皇后吩咐内侍掌灯,又问赵顼:“我们走仁智山庄吧?”赵顼说道:“好,就走这条路。”
从宝慈宫向南五、六百步,有一亭傍水而建,名叫琼香亭。从琼香亭折向西南三百余步,便是仁智山庄,又叫仁智殿。这里已是宫苑的中西部,仁智山庄向西再转往西北,便是观稼楼和亲蚕宫。仁智山庄之东是仙韶院,仙韶院再往东南不远便是向皇后所居的宜圣宫。从仁智山庄往南直走,经一重苑门,可达福宁殿。仁智山庄地势较高,庄前有两块巨石,相距十数丈,左面一块上书“敷锡神远万岁峰”,右面一块上书“玉京独秀太平岩”,碗口大的字,在月光下约略可辨。仁智山庄周遭种了数百株桂树,正值盛开,桂香馥郁,随风传送,香沏心脾。此时天宇澄沏,了无纤云,一轮明月愈加皎洁。赵顼和向皇后站在两巨石间的石阶上,沐浴在月光之下,宝慈宫旁的翠芳亭里的琴箫之声依稀可闻,蕊珠宫、柔夷殿诸处也时有笙篁吟唱之声传来,月光下的亭阁殿宇,或见半边,或显一角,隐隐约约,影影绰绰,诡奇神秘。赵顼和向皇后仿佛沉醉在这月色夜景之中,过了半晌,赵顼才说道:“好月色,好地方,可惜夜凉如水,此处阴气甚重,不宜久待,这就去宜圣宫吧!”
才走几步,赵顼若有所思,忽然笑问随侍的太监宫女:“你等可知何谓‘煞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