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绾在宣德门前徘徊嗟叹之时,王安石正在家中西偏厅里轻摇纸扇,缓缓踱着。不知是岁月催人老,还是烦政催人老,抑或是两者都有,王安石头上已有一多半白发了。女儿猴在身上拔白发的情景,如在昨日,现今两个女儿均已出嫁,而且,大女儿已经给他生了个外孙,媳妇庞氏也已怀孕,再过数月,王安石又要做爷爷了!这是人生不可逆转的进程,也是喜庆之事。然而于俯仰挥洒之间,一句“不知老之将至”,无奈中销铄了多少豪情?有多少人真正能老而弥坚?偶尔听到了儿子和媳妇的口角之声,贵为参知政事的老子未必能断得清儿子和媳妇间的是非。然而,家庭不宁,是很烦人的。
烦人的主要还是政事。王安石每天处置的政事何止百件?凭着超人的毅力和韧性,终于渐渐走出了逆境。司马光去永兴军了,范镇致仕了,流俗辈冰解了,但是——
流俗辈反对最多的是青苗法,而对青苗法最有意见的是“抑配”和“扰民”。韩琦、欧阳修、富弼、司马光的话或可不信,陆佃呢?他可是王安石帐下的得意弟子!陆佃从淮南上京试进士时,曾在王安石府上盘桓。王安石问起新政,陆佃说青苗法“非法不善,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王安石吃惊之余,差李承之出使淮南质实,李承之回来说是“民无不便”。
河北缘边安抚都监王光祖巡历广信、安肃两军,奏说散青苗钱时官吏多不听民自相团保,而令上等户保下等户,也有一村按人数配给。待下河北缘边安抚司体量,安抚司说,两军按民情愿在外结成团保赴县,未尝抑勒,也未以村计口支散。
王安石心中有一个疑团:各州、县官吏在行青苗法时,倒底有无抑配?是利民还是扰民?他可以不相信别人,却不能不相信陆佃。助役法一直在京东和两浙路试行,没有推向全国各州、军,他慎之又慎,也是怕扰民!他多么想下去亲眼看一看,听一听啊!但是,他能下得去吗?
这且不说。
淤田,本是农田水利法中的一项,都水监为此专设了一个淤田司,由杨汲总领。这是今年三月间事。都水监奏说淤田引发大水,祥符、中牟两县侵坏农田屋宇甚多。赵顼派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前去巡视,回来说是“未有水患,民甚便于淤田”。是都水监故意打横炮诬说,还是张茂则所说是假?
窗外传来知了的鸣叫声,悠长而又嘹亮。此物只会鸣叫,不会思考,以鸣叫来展示生命的存在。人呢?人何以展示生命存在?
王安石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窗前的书案,书案上放着几份昨天从中书带回来的公文。一件是开封府韩维写的,文中称:“本府衙司投名及乡户衙前等,人数差遣不均,良民颇受其害。今相度减罢本府乡户衙前八百三十五人归农,更不差遣。”韩维是“汴梁四友”之首,和王安石交情本非寻常。如今在朝会时相遇,不过相互拱拱手,已无话说。但开封府免衙前役八百三十五人,开全国减役之先河,应请旨褒奖,诏告全国!开封府如此,其他州、军呢?
第二件是河北监牧使周革上书。说“本朝建黎阳为通利军,民困于力役为甚。乞废军为县,归属卫州。”河北确乎立州、县太多,宜撤并一批。先秦不是用小邑并大城而致强的吗?
一件是减役。减役自然也就减了费。一件是撤军置县,缩小建制。既减役又减费。王安石并没有小看这两件事,这或许还是富民强国的一个小小的却又不容忽视的举措。但令王安石现在在这西偏厅里踱步思考的,却是第三件事:管勾开封府常平等事的赵子几的言事书。赵子几说的是:
……昨任开封府曹官,往来畿县乡村,察问民间疾苦,皆以近岁以来,寇盗充斥,劫掠公行。虽有地分耆壮邻里,大举势力怯弱,与贼不敌;纵能告捕赴官,其余徒党辄行仇报,极肆惨毒,不可胜言。
诘其所以稔盗之由,皆言:“自来乡户,各以远近团为保甲,务觉察奸伪,止绝寇盗。岁月浸久,此法废弛。兼初置保甲,所在苟简,别无经久约束,是致凶恶亡命于其间,聚徒乘间,公为民患。“今欲因旧保甲重行检定,将逐县见户口都数,除疾病、老幼、单丁、女户别为附保系籍外,其余主户两丁以上,自近及远,结为大小诸保,各立首领,使相部辖。如此,则富者逸居而不虞寇劫,恃贫者相保以为存;贫者土著而有所周给,恃富者相保以为生。使贫富交相亲以乐业者,谓无如使之相保之法也。所有置保及捕贼赏格,保内巡逻,更相约束次第条例。愿陛下赦臣狂愚,假以诘盗之权,使因职事遍行畿县,得奏差选人一两员及得选委主簿、尉,与当职官吏参校旧籍置法。于编户之民,不独生聚宁居,使桴鼓不鸣;绵以岁时,不为常情狃习所废,规模设施推及天下,将为万世常安之术……好一个生聚宁居,桴鼓不鸣!在赵子几的言事书里,画出了这样一幅绝美的图画。赵子几绝不是鼠目寸光,他欲以一得之见放于海内,畿县之举置之天下,并誉为“万世常安之术”!
赵子几之言,轰击着王安石的神经,使他的思维之弦发出了一片和鸣之声,欲富民强国,必须有一个稳定的秩序,这就是安定:外无异族入侵,内无盗贼滋扰。盗贼生于庶民之中而使庶民寝食不安,****何由富?赵子几恰好提出了“万世常安之术。”
赵子几是站在平地远眺,为村舍绿树所遮蔽,所见并不远。王安石是站在山巅俯视,可以越过云锁雾迷的山岭,看到平畴的绿浪和大河的波涛。
立法!
王安石在紧张的思考着。突然,如宁静中击响一声钟罄,昏黑中闪现一点星光,他的心灵一阵颤动,保甲,并非只如赵子几所言,它的内涵,它的作用,要比赵子几所言广得多!曾与赵顼论及的义勇、弓社、民兵诸事仿佛全可入于保甲之中,如此,则保甲非惟安内,并可御外!应立即下司农寺详定!他脱口喊道:“来人,去请吕……”他没有说下去,他想起了吕惠卿为父守制,去了润州,现在是曾布了!
此时,张世英走了进来,说道:“相公,邓绾邓大人来拜。”
王安石一笑。不错,邓绾到京了,在紧张的思考中,他把此事忘了。他对张世英说道:“快请。”说毕就迎了出来。
邓绾是个有心人,早已向在顺天门诇候自己的内侍打听到了王安石的住处。邓绾昨晚是住在顺天门驿站里的,他在东京没有房子,按制可住在太庙附近的官舍里,那是专为州、县官员上京时住宿的。但住在官舍,有一样不方便,只要一住进去,便有两名军士随身侍候,晚上不得外出。那些难得上京的地方官,如何肯这等拘束?因此,官舍虽有,却很少有来京官员去住。便是邓绾,也想在保康门附近赁上一间客房,住得自在。保康门在相国寺桥南堍,离王安石家不远,邓绾便想拜访了王安石再寻住处。
王安石家并不难找。邓绾敲开了门,对张世英说了名字,见张世英进去通报,心里也不免忐忑。他和王安石并不熟悉,只是在向赵顼上书时也给王安石写了封信和一篇颂。这是文人习气,也叫“干谒”,实在是以文敲门。李白写“生不用封万户候,但愿一识韩荆州”,便有点肉麻;邓绾写“王安石是伊、吕之佐”,也不免过誉。这是通病。王安石虽只是参知政事,其实是赵顼面前第一信臣。朝中大事,均由王安石一言而决。他邓绾不过是小小的宁州通判,能见到王安石吗?王安石真有倒履迎客、扫榻待士之风吗?邓绾正站在门口疑惑不定,只听张世英说道:“有请邓大人。”话音刚落,只见张世英身后走出一人,冠袍齐整,口中说道:“是文约来了吗?”
王安石一声“文约”,大热的天,邓绾只觉浑身每个汗毛孔都如浴冰水,沁凉舒坦。心中一喜,连忙快步上前,一躬到地,说道:“绾甚失问候,不敢劳动大人相迎。”见王安石躬身还礼,又忙双手托着王安石的手臂说道:“不敢当得大人之礼。”说完,和王安石相视哈哈大笑。
这笑声,是交流,也是沟通。邓绾原有的一点担心在笑声中烟消云散。
客厅里,王安石和邓绾言笑晏晏。邓绾自从接到诏书入京,路上走了两个多月,此刻,在他身上仿佛还感觉到群山中的烟岚和驿路上的风尘,它们诠释着沿路的客思和风情,并渐渐溶入对王安石仰慕和赞颂的言词之中。听着邓绾侃侃而言,王安石忽然觉得他有点像崔台符。崔台符是大理寺职官,当年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御前详议阿云一案,首次提出案问新法,举朝哗然,大理寺鼎沸,崔台符曾拍案大叫“数百年来误用刑名,今天乃得其真。”大理寺推行案问新法他是出了大力的。近日许遵因错审一案而落职转官,何不让崔台符出任大理寺丞?至于邓绾,似是可用之才,可以先出任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过几天再推荐去谏院,这是要紧所在,言官缺人啊!想到这里,王安石笑问道:“家属可曾俱来?”
邓绾答道:“承急召,绾匆匆上路,未知所命,不敢带家属来京。”
王安石说道:“依我之见,你未必再归宁州了。”
邓绾听了,心里暗喜,连忙躬身再谢。他看了王安石一眼,笑说道:“介甫脸色黧黑,我老家习俗,用芫荽挤汁洗涤,其黑当去。”
王安石也笑道:“天生黑,芫荽又有何用?安石非小女人,何必介怀?”
送走了邓绾,王安石没有回客厅,他伫立在院落内的老槐树下。老槐树密叶重叠,遮住了阳光,一地浓阴中,只有很少几个细碎的不规则的光斑。知了还在不停的鸣叫着,这叫声,仿佛在向人们催送着热浪,即便站在槐阴之中,也感到热浪一波波的袭来。此刻,王安石不想倾听知了在向人们述说着什么,也没有觉着衣襟已被汗湿,他的思绪早已远离了老槐树阴,随着天上的浮云,飘舞游移。
他从邓绾又联想到了李定和王韶。范镇因举荐苏轼、孔文仲两人不用而气恼,以至一怒致仕,王安石举荐的李定、王韶两人又何尝用了?李定从秀州回京,顶了个太子中允衔,迁延半年多,不能任职,反落了个“不孝”的骂名。王韶在秦州也倍受排斥,直弄得被李师中撤职查问。数年岁月流水般过去,“平戎策”仍留在纸上。韩缜去了秦州,王韶身上已无羁绊,该有所动作了吧?不是上表要大相国寺的住持智缘去的吗?智缘也该到了吧?如果真让结吴叱腊立国,再收拾起来就大费周折了!想到这里,王安石一声叹息:“欲建功立业,又何其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