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诲在和司马光谈到弹劾王安石时,弹文就装在袖内。他原本是想送通进银台司的,后来又想请旨入对,直接把弹文交给赵顼。再一转念,明天是朝会,何不于文武大臣齐集文德殿时当众弹劾王安石?如果有同僚跟着上章,就不怕王安石不倒!
其实,吕诲在五月底才任御史中丞,至今尚不满半月。自赵顼临御至今,御史中丞已换了五任。第一任是蒋之奇,参欧阳修后被黜;第二任是王陶,参韩琦而被黜;第三任是司马光,不几天又改任翰林学士;第四任是滕甫,到任不久便出知郓州;滕甫之后便是吕诲。吕诲和王安石并没有私怨,他是出于忠直老臣的社稷之忧。这或许是一种政治敏感,一种对王安石秉性行事的了解。他和唐介、韩琦都曾直截了当的对赵顼说过,王安石不宜进中书。果不其然,王安石一任参知政事,政事便多所更张。唐介在中书,王安石还不能为所欲为,唐介一死,满朝文武便无人能阻止王安石了。这也使吕诲不能释怀。当唐介突然病倒,抬回家后,他第一个去探望。但唐介已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两滴泪珠,从眼角滚落。这时他便觉得,他不能沉默了。
吕诲的家也在汴河北岸。因引水入园,凿池植莲,环境也颇清雅。临水建阁,客厅便设在水阁上。时值盛夏,面对碧波潋滟,好风如扇,邀二、三友,或煮酒论文,赋诗联句,是何等的风雅?或香茗一盏,奇书一卷,左侍妾,右美婢,又是何等的自在?不过,此刻的吕诲,可没有这份雅兴,也没有这份自在。他正在王安石二十余年仕途经历中反复搜寻,希望能尽可能多的找出可以称之为奸邪的证据。王安石俭廉自守,天下皆知。在贪、凟两字上,做不了文章。尽管如此,吕诲也能罗列出王安石十大罪状,不过,是否能参倒王安石,也殊无把握。
当晨曦刚刚描出了文德殿庄严的轮廓,晓风还在轻抚梦中的宫城时,文德殿前已经响起了压低了的人声和什么器具的撞击声。接着,宣德门外传来了马蹄得得声和轿夫轻轻的吆喝声。这人声,又渐渐的流入了待漏院。稍顷,一群群顶冠、着袍、束带、抱笏的朝官们,神态肃穆的走进文德殿正衙排班。辰正,文德殿内外又归于寂静。这时,朝阳正映得文德殿辉煌瑰丽。赵顼乘辇到文德殿后,然后是进殿、升榻、鸣鞭、卷帘、焚香,文武百官按班行礼如仪。这仪式十分繁复,宰臣致辞,不过如“伏惟皇帝陛下膺受时祉,与天无穷,臣等无任欢呼抃蹈之至”之类套话。入见仪式结束,将要鸣鞭放班时,吕诲出班高奏:“臣有本启奏,臣有本参劾王安石!”
犹如惊雷一震,万籁俱寂。少顷,如风过树梢,秋叶絮语,接着成了夏夜蚊雷。原本等着退班的众臣的眼睛,齐刷刷的投向了吕诲。一静之后,纷纷议论。吕诲这一举措,除司马光、王安石和吕惠卿外,都感到意外和吃惊。赵顼望着吕诲,仿佛是没有听清,或者说听倒是听清了,只是有点不解,吕诲为什么没有采取入宫面君的方式弹奏。这也是瞬间的事,赵顼一怔之后,随即说道:“奏来。”
吕诲亢声奏道:“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真正的出语惊人!吕诲语声朗朗,一字一顿,字字如重锤击出。他略停一停,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下意识的看了赵顼一眼,见赵顼双目炯炯看着自己,便又躬身读了下去。“……臣略举十事:安石向在嘉佑中举驳公事不当,御史台累移文催促入谢,倨傲不从,迄英庙朝,不修臣节。慢上无礼,一也。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二也。安石侍迩英,乃欲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要君取名,三也。安石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四也。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安石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案问首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五也。安石入翰林,未闻荐一士,首称弟安国之才,朝庭比第一人推恩,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遂罗中伤。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背公死党,六也。宰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或闻。专威害政,七也。安石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而死。自是畏惮者众,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其是非。陵轹同列,八也。小臣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外邸,离间之罪,固不容诛,而安石数进危言以惑圣听。朋奸附下,九也。今邦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与枢密大臣同制置三司条例,虽名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十也。臣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毗,大奸得路,群阴汇进,则贤者尽去,乱由是生。且安石初无远略,唯务改作立异,文言以饰非,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者,必斯人也……”
曲终奏“雅”,最后“误天下者,必斯人也”八个字,吕诲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八个字,出于吕诲之口,如惊雷余声,在文德殿里隆隆响着。又化作利刃飞矢,在众人头上翻腾飞午之后,纷纷向王安石击去。
吕诲奏毕,双手捧着奏章,侍驾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若水取了呈于御案之上。此时众大臣的眼睛齐刷刷的看着赵顼,如果赵顼嘴里说出“准奏”两字,王安石便要离开中书,自然,条例司随着撤销。别人犹可,吕惠卿的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期待着赵顼开口说话,又怕听到赵顼说话:赵顼的话不仅决定王安石的命运,也决定着他的命运。
初听吕诲弹奏,赵顼也颇感到惊诧,越听越觉得吕诲言过其实。吕诲所说的王安石的第一罪状,也就是吴奎和曾公亮说过的王安石争刑名不当一事,赵顼曾说过王安石并无不当,曾公亮听了还很得意。第二条罪状说王安石“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殿侍从之乐”,赵顼听了心里反感到很受用:有汤、武才有伊、吕嘛!说到阿云一案,去年七月和今年二月已两次下诏,行按问新法,为罪犯开千古自新之门,吕诲至今还在反对,还作为王安石的一大罪状,他甚至有点恼怒。其实,始作俑者还是许遵。以下几条,别说罪状,甚至连过失都称不上。赵顼脑子里在思考,也在擘画。他的目光从众大臣的脸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王安石的脸上。今天吕诲言词之激烈,王安石始料不及。似乎也不能说深文周纳,不能说构陷,因为吕诲说的都是事实,不过有所曲解。譬如弟弟王安国,明明是韩绛举荐的,赵顼推恩,自己虽坚辞而没有能辞掉,如何算是一大罪状了?章辟光事,说是朋奸附下,更是好笑!此辈芸芸厕立于朝堂,不能虑始,只能乐成,有何必要出言分辩?想到这里,王安石心里便觉坦然。赵顼见王安石不怒不躁,一如以往的立于朝班之中,没有分辩的意思,反倒想说几句。他略一沉吟,忽然得了一个主意。他的目光又一次从众大臣的脸上掠过,嘴里徐徐问道:“卿等都去过文宣王庙吧?还记得庙里的座位是怎样排的吗?”
赵顼这句话一出口,王安石在心里先喊一声“妙极”!曾公亮面带微笑,用手轻轻捋了一下胡子;苏轼、苏辙兄弟互相对看一眼,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连同吕诲,则一个个面面相觑;吕惠卿已是左顾右盼,满面喜色。
原来,孔庙之中,本以孔门高弟颜渊至子夏为十哲,坐祀于庙堂之上。后来颜渊配享,曾子升堂,居子夏之次,算是补缺。颜渊的父亲路,曾子的父亲点,仍在廊下从祀之列。这样一来,孔庙座次排列上,成了子处父上。“子虽齐圣,不先父食”。这话又怎么说?孟子配食与颜渊并坐,而孟子之师子思、子思之师曾子反在下,于礼于义,作何解释?今日朝堂之上的济济众臣,哪个不是学富五车,腹笥盈库?经赵顼一问,谁不知道,就在提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礼祖宗庙里,座次就“非礼”了!赵顼笑问道:“你们谁能把孔庙座次重新排过?”话才出口,文德殿里已是一片嗡嗡声,却无人大声应诺。赵顼又是一笑,说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以手,权也。礼无所权,孔子不为也,卿等如何胶柱鼓瑟?”说到这里,赵顼问道:“许遵在不在?”
许遵连忙出班奏道:“臣许遵在。”
赵顼问道:“祖宗所定刑法曾有否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