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在垂拱殿勉强议完事,由兰元振搀扶着出了垂拱殿,上了便辇,到宜圣宫时,御医也已赶到。诊脉、开方、取药,直忙了个把时辰,向皇后侍候赵顼服了药,躺下休息。这时,上至高太后,下至赵顼的妃、嫔、才人、御侍已闻讯赶来探视。高太后、向皇后和朱贵妃坐在赵顼的病榻前,先见御医神情凝重,又见赵顼精神萎靡,心知赵顼此病必定凶险,一个个都把心吊到了嗓子眼上,尤其是向皇后和朱贵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要哭又怕惊扰了赵顼。
到了下午,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枢密院已闻知赵顼生病,由首相王珪领着至寝宫探问,此时赵顼已能坐起身来说话。王珪等大臣问安之后退出,自然不好再以政事相烦。
自此之后,赵顼病体时好时坏,总不见大好。元丰八年的春节就在赵顼的病中黯然度过。年节一过,便大赦天下,为皇帝祁福,并由辅臣代祷景灵宫,分遣群臣祷于天地、宗庙、社稷。这是虚应故事,却是代代如此。赵顼的病体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渐渐沉重。高太后、向皇后眼见赵顼痊愈无望,遂迁御福宁殿。
在朝野大臣、后宫后妃们为赵顼的患病忧心忡忡中,元丰八年的春天姗姗而来。春风是不偏不倚的,它在皇家御园内盘桓,也在贫民的屋前篱畔逗留,自然也光顾到身为右相的蔡确的后园。几度吹拂,那一树梨花开得尤其繁密。
蔡确因忌惮司马光,为巩固自己的右相之位,通过邢恕代向司马光致意,请司马光“不可辞官”,司马光果然一辞之后坦然受之。蔡确心中暗暗得意。这叫固位之计,即便他日司马光大用,料想也会顾及他的“一言之德”。只要他的右相地位牢固,皇帝的病与不病,反不放在心上。不过,尽管后园花如美人,此时的蔡确并没有品茗赏花的雅兴,邢恕来访,蔡确正在内书房与邢恕说话。
邢恕因给蔡确向司马光传了话,已成了蔡确的心腹。两人相揖后分宾主坐下,下人奉茶之后退出。邢恕喝了一口茶,装着若不经意,徐徐问道:“皇上起居状况如何?”
蔡确说道:“甚有起色,将择日御殿问政。”
邢恕微微冷笑,说道:“据恕所知,皇帝之病时常发作,已经失音直视,闻禁中已有处分,相公为次相,如何不知?相公自度有功德于朝廷乎?天下士大夫素归心乎?一日片纸下,以某人为嗣,则相公不知如何死矣!”
邢恕之言,固然有点危言耸听,但也不无道理。自来在新、老皇帝交替之时,拥载、定策之功为最大。若身为次相而置身事外,那就无功而有罪了。听了邢恕之言,蔡确不竟着起急来。忙说:“昨日三省、枢密院大臣入宫探视,皇帝精神尚好,如何病便重了?你又何由得知?”
邢恕说道:“适才遇公绘、公纪兄弟俩,恕偶问及帝疾,是以知道。”
高公绘、高公纪是高太后的娘家侄儿,――高太后之弟高士林的儿子,也常与邢恕游乐。两兄弟刚看过高太后出宫,遇到邢恕。邢恕是个有心人,问起皇帝病情,高公绘如实说了,邢恕连忙赶来蔡确府上,与蔡确商议对策。
蔡确问道:“然则计将安出?”
邢恕说道:“以恕之见,皇帝一日逝,接位者未知何人。相公可与公绘兄弟相见,后宫之事或可少闻。”
蔡确说道:“此言甚是,就请和叔前去致意,确明日在家恭候。”
高公绘和高公纪兄弟外戚身份虽然贵重,官并不大,高公绘为宁州剌史,高公纪为通事舍人。与邢恕有过几次交遊,也颇谈得来。听邢恕说蔡确请他们兄弟过府相见,甚感意外。两兄弟商量一阵,觉得与蔡确素无往来,以外戚身份往见宰相,也颇不便,便没有去蔡确府。
蔡确见高家兄弟俩并未应约来访,又差人请他们去中书相见。公绘和公纪见推不掉,便去中书见蔡确。公绘问道:“不知丞相招我兄弟有何吩咐?”
蔡确说道:“贤昆仲往见邢职方便可明白。”
邢恕是职方员外郎,故称邢职方。邢恕是何等乖巧,早在中书等候多时。此时走进蔡确阅事所,先向公绘、公纪拱手作了个揖,说道:“家有桃树,开的却是白花,据<道藏>中言,可治皇上之疾,就请枉顾一观,幸勿推辞。”
高公绘和高公纪听了将信将疑,因想姑妄信之,何妨一观?也就跟在邢恕后面,同到邢恕家中。待进了大门,走至中庭,只见一树桃花红云灿然,却不是白花。高公绘问道:“白桃花在何处?”
邢恕握着高公绘和高公纪的手说道:“右相令布腹心,故有此请。皇上之疾未能愈,延安郡王幼冲,宜早定议。雍、曹皆贤王也。”
雍、曹两王便是赵顼的同胞弟弟赵颢和赵颀,这是在太皇太后死后加封的。高公绘、高公纪听邢恕之言,吓得大惊失色。两人连忙挣脱了邢恕之手,高公绘说道:“和叔说此话,是要祸及我家吗?”说完此句,也不和邢恕招呼,兄弟俩急奔而出。
邢恕望着高公绘兄弟俩的背影,暗骂一声:胆小鬼!此计既不能行,当天又去找蔡确商量。蔡确把邢恕迎进内书房,邢恕倒还显得从容,蔡确反倒有点忧急。拥立之事弄得不好,不只权位不保,还要搭上身家性命,蔡确不可能不急。不等邢恕坐定,蔡确随即问道:“如何?”
邢恕摇了摇头。
蔡确接着又问:“高家兄弟见拒,此事如何处?”
邢恕说道:“拥立雍、曹两王既不可行,恕可令人在宫中造谤,说雍王有觊觎之心,王珪实主其事,则与相公无关矣!”
蔡确笑道:“如此甚好,和叔果然翻手为云复手为雨,佩服!”
邢恕说道:“延安郡王今春出阁,皇上去冬曾有成言,群臣莫不知晓。相公何不问疾之时率同列俱入,再请建储。若东宫因相公之言而早建,千秋万岁之后,相公安如泰山矣!”
蔡确听了把头直点,说道:“确有泰山安,和叔自会大用。”
邢恕说道:“此事不可大意,当略作准备,其间曲折可告知子厚,旁人不可使知。”
邢恕说的子厚便是章惇,蔡确说道:“还得有劳和叔与子厚言之。”
邢恕点头应诺。
有邢恕穿针引线,此事很快便说定。因为王珪是首相,怕王珪掣肘,蔡确、章惇两人联名请王珪赴枢密院南厅议事。又说动时为开封府知府的蔡京,请蔡京拨数十名军士,埋伏在两廊之后,如王珪有异意,一声暗号,军士冲出把王珪杀掉。
宰相赴枢密院议事,本也常事,王珪应邀前去,丝毫没有戒心,更不知身处险地杀机重重。
蔡确、章惇和王珪三人相揖坐下,蔡确看了章惇一眼,见章惇正以目示意,遂问王珪:“今日密院所议乃建储之事,不知大人属意何人?”
王珪看看蔡确又看看章惇,见蔡、章两人神色凝重,四只眼睛眼直盯着自己,大有迫问之意,这才有所惊觉,紧张起来。关于建储之事,何人入主东宫,王珪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去冬赵顼已对辅臣说过,来春建储,延安郡王为皇太子,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此事已有定论。蔡确、章惇当时也在,不会不知,如何还问属意何人?历来权臣议及拥立一事,稍有异意,便是身首异处,莫非蔡、章两人对自己不怀好意,想伺机除之?王珪正在如此想着,章惇又紧问了一句:“建储之事,关乎社稷安危,王大人不会不知,蔡相所问,王大人有何难言。”
章惇出言催迫,王珪更加紧张,又不得不答,嘴里“是、是、是……”的口吃起来。略定了定神,才徐徐说道:“皇上自有子,复有何异?”
王珪尽管紧张,必竟年老成精。他只说皇上有儿子,没有明说是谁。但意思却也明白:建储当在皇上的儿子中间选,延安郡王在诸皇子中最大,安照“立长”规矩,自然是立延安郡王了。当然还可“立贤”,但都还是小孩子,现在怎知谁贤谁不贤?王珪反问“复有何异”,倒使蔡、章两人无法回答。
蔡确和章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能说王珪的回答不对,又不能回答王珪的反问,更不能因此而召入军士杀王珪,并且当着王珪的面也不便商量,竟不知如何是好。王珪心念电转,他觉得着先要离开此地,其次,你们不是问我建储事吗?那就入宫当着皇帝的面说吧!他站起身来,对蔡确、章惇拱手说道:“两位大人,请随本相入宫探视!”说完话,举步走出枢密院。
王珪一走,蔡确先命人遣散了军士,对章惇说道:“如何便成这样?”
章惇想了一想,说道:“无妨,我们也没说出拥立的是谁,王珪抓不到什么把柄。便宜了这老东西,总是我们心软,下不了手。”
蔡确说道:“王珪要我们同入宫探视,到了圣驾面前,必有话说,我们不得不防。”
章惇说道:“我们只说是请王丞相到枢密院商议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事,谅也无人能知端的。”
蔡确说道:“就是这话。到时候定策之功少不了我们的。”
半个时辰以后,王珪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枢密院大臣到福宁殿入问,行过礼后,恭立于赵顼的病榻前。王珪眼见一个极英俊聪睿的年轻皇帝,才三十八岁,正是有为之年,却缠绵于病榻之上,已经形销骨立,呼吸细如游丝,意识飘渺,眼神黯淡,来日无多,不觉伤怀。皇帝病重,第一要事便是立储。蔡确和章惇邀自己去枢密院南厅问建储事,只怕心怀叵测,若再迁延,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于国于己皆不利。王珪想到这里,躬身奏道:“去冬尝奉圣旨,皇子延安郡王来春出阁,愿早建东宫。”
按邢恕的意思,原本要蔡确率众大臣入宫倡言建储的,争的便是定策功。但王珪是首相,蔡确不能僭越。听王珪语声朗朗,向赵顼奏禀,这份定策功生生的被王珪抢了去,蔡确两眼瞪着王珪,干着急却又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