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之战,对大宋赵顼来说,犹如一场恶梦。确切的说是以美梦始而恶梦结束。死难之人,是要厚恤的。赠徐禧吏部尚书,李舜举昭化军节度使,李稷为工部侍郎,高永能房州观察使,录其子世亮为忠州剌史。推究责任,沈括以措置乖方,责授均州团练副使,随州安置;曲珍城陷败走,降授皇城使。钟谔以守延为名,观望不救,虽则有罪,因延州无人可守,赵顼未加处分。
此后,西夏梁太后听灵空之言,已还政于秉常。秉常先是命西南都统嵬名济移书泾原刘昌祚,乞通好如初,上表说:
臣是历世以来,贡奉朝廷,无所亏,迨至于近岁,尤甚欢和。不意憸人诬间,朝廷特起大兵,侵夺疆土城砦,因兹构怨,遂致交兵。今乞朝廷示以大义,特还所侵。倘垂开纳,别效忠勤。
赵顼下诏答道:
比以权强,敢行废辱,朕令边臣往问,匿而不报。王师徂征,盖讨有罪。今遣使造庭,辞礼恭顺,仍闻国政悉复故常,益用嘉纳。已戒边吏勿辄出兵,尔亦慎守先盟。……地界已令鄜延路移牒宥州施行,其岁赐候地界了日依旧。
这是官样文章,西夏在言语上低了低头,大宋算是征讨有理,反按抚了两句。大宋和西夏算是恢复了旧好。赵顼用放弃换来解脱,是多么的不乐意又无可奈何!他终于明白,他达不到自己所确定的高度,因为……因为不是兵不勇,不是粮不足,而是边臣不足任!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页让赵顼心碎的历史便悄然阖上。
这时,江淮路发运副使蒋子奇漕运谷六百二十万担到京,接着,河北转运司吴雍上表,说“河北现有人粮、马料总千一百七十六万石,奇赢相补,可支六年,河北十七州仓廪充实。”
这是令人鼓舞的消息,足可以使他的帝皇生涯过得更平实一点。于是生活也少了激动,流于平庸。富弼死了,孙固以病离开了枢密院做了河阳知州,文彦博因老而致仕。现在的辅臣们少了点开启之才,仿佛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宰相王珪也常因入对不称意而罚铜——不能正确回答赵顼的问话而罚铜,这有点无奈,也有点好笑,因为罚了铜还是要望阙谢恩的。
又是一个常朝日,辅臣赴紫宸殿议政。在宰相王珪的带领下行礼如仪,抱笏躬身,诚惶诚恐。赵顼的目光在众大臣脸上扫过,众大臣的腰便弯得更低一点。声音如一,没有了争执。其实,激昂的声浪是可以使人奋起的。多少年前的事了?王安石和司马光为阿云一案争得不可开交,赵顼不是反而心花怒放吗?
面对辅臣,抚今追昔,赵顼轻声叹惜:“人才固不可多得,我朝独缺也。”
这是赵顼发出的感慨,宰相王珪听了没有作声。尚书左丞蒲宗孟忍不住说道:“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赵顼直视蒲宗孟,吓得蒲宗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无以为容。赵顼徐徐说道:“蒲宗孟不取司马光吗?不论别事,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虽迫之使去,也不肯矣!”
蒲宗孟的话固然不妥,赵顼如此称赞司马光也出于众人之意料。尤其是王珪和蔡确,他们对司马光十分忌惮。赵顼是不是用司马光,王珪和蔡确考虑的不是对常平新法的利弊,而是对他们仕途的利弊。是以他们鼓动赵顼西征西夏,使赵顼无暇用司马光。章惇和张璪虽对司马光没有好感,却也不放在心上。赵顼的这番话或许是一个信号,蔡确记在了心里。蒲宗孟因失言被赵顼痛责,抱笏弯腰,羞愧惶恐兼而有之,王安礼对司马光没有心障,是以神态自若。他瞟了蒲宗孟一眼,眼神之中暗带了点嘲弄。
赵顼端坐在龙床上,如何知他们为了自己的一句话生出种种想法?接着说道:“国史大事,朕意欲俾苏轼为之,众卿以为如何?”
又是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但就文章而言,当朝大臣之中谁还能在苏轼之上?修史固然不要用美辞丽藻作文饰,但要用辞的当准确,言简意赅,等闲人却也不能胜任。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怔住了,没有说话,王珪更面露难色。或许是觉得把还在处分中的苏轼调京编修国史有所不妥,赵顼说道:“不用苏轼,用曾巩如何?”
王珪连忙说道:“用曾巩便好。”
尽管修国史已换了人,赵顼的脑中仍想着苏轼。他忽发奇想,想以苏轼与古人比。他问道:“苏轼与古人比,谁差近些?”
王珪说道:“颇似李白。”
赵顼说道:“不然。李白有苏轼之才,无苏轼之学。苏轼既不修国史,以本官知江州如何?”
王珪说道:“苏轼诽诬慢上,不便起用,请陛下三思。”
赵顼说道:“苏轼黜居思咎,阅岁兹深,人才难得,不忍终弃,卿等当体朕意。”
蔡确和张璪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陛下之言甚是。”
章惇和王安礼不会反对起用苏轼,也跟着躬身说了句“以苏轼知江州甚好。”
苏轼之事既已议定,但王珪回到中书并没有命舍人院出告,一直压了三天,赵顼出手札改苏轼以团练副使移汝州。
当苏轼在黄州的雪堂里接到诏书,读到“人才难得,不忍终弃”八个字时,真是热泪盈眶,叹息道:“皇帝总是没有忘记我。”
雪堂是苏轼自己筑的房子。在黄州以东有一片坡地,称之为东坡。苏轼的朋友马正卿代苏轼向知州请求得来的,用以种地糊口。苏轼在东坡开了陂塘,种稻五十亩,自养一牛,自食其力,过上了农夫生活。雪堂便筑在东坡之上,因四壁皆涂雪,自书“东坡雪堂”四字,算是他在黄州的家了。因当年白居易在忠州写了东坡种花诗,苏轼又常自况白居易,说是仅少“素、蛮二妾”。于是以东坡为号,自称“东坡居士”。此号一出,天下人但知东坡而不知轼!
但苏轼最初踏上黄州土地时却是住在定惠寺,不久又迁至临皋亭的。刚刚在京师闹出极大动静、死里逃生来到黄州,黄州的官员怀着戒心带着疑虑悄悄的注视着他。此刻包围着他的不是高僧、美妓,不是从者如云,而是陌生的风物和难耐的孤寂。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便去找人说话。穿着布衣草鞋,走在田间阡陌之上,不论甿农野老、村夫拙妇,言不必风雅,辞不必瞻丽。实在无话可谈,就叫人家谈鬼。连鬼都谈不出了,就叫人家随便说点什么,至于大笑而回。
也有遇不到人、没有人谈话的时候,他便独自去江边,向江里甩石子。他比较着石子落水的声音,是“嗵”好听还是“咚”好听。今天比昨天甩得远了还是近了。他为石子落水时发出好听的声音而得意,也为今天比昨天甩得远了而高兴。他在消耗着生命,却也不能说是浪费。因为他是以这种方式走近黄州的:他慢慢的感悟着生命,又慢慢的检视着历史,轻轻的、不被人发觉似的叩问着山川江流和天上明月。当他把他的感悟、检视和叩问的结果从笔端挥洒出来的时候,黄州整个儿的惊呆了。
尽管在与人谈鬼时有畅怀一笑,独自向江里甩石子也自得其乐,但困苦的生活还是令难耐的。尤其是后来,家属由弟弟苏辙送来了,问题也跟着来了。苏轼没有俸禄,只能痛自节俭。每到月底,取四千五百钱,结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取一份。如果这一天没有用完,便把剩钱放入竹筒中留作待客用。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生活已是难以为继,这时朋友马正卿为他请得东坡营地。
六年过去了,困苦的六年,苏轼并没有失去欢笑,失去诗和酒,朋友则是越聚越多。但当朝庭叫他去汝州的诏书一到,他明白了,皇帝在想着他,他不只属于黄州。不过他也不想去汝州。他请求到一个能使他心神宁贴的地方去。当年进士及第之时,同榜进士胡完夫、蒋子奇,是常州府阳羡人,一次在禁林酒酣耳热之际,自己不是曾写过一首诗吗?“惠山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蒋子奇称之为“鸡黍之约”。人生无常,走到今天,该践约了。他上表谢恩,说有田在常州,愿居常州。
谢表差人送走,苏轼忽然觉得自己已不是黄州人了。或者说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依附这片土地了,反倒想留下最后的一瞥。看着夫人王氏和朝云喜孜孜的收拾着行装,苏轼微微一笑,走出雪堂。
苏轼绕堂一周,他对经营多年的雪堂颇有点得意。雪堂之前,篱内种菜和茶,篱畔有菊,稍远处数十、百株枣、栗已经成林,屋后是大片的苍松和桑树,陂田以东,是一片平展展的稻田。这是元丰七年的正月,屋角的冰雪还没有化尽,春风也只在有太阳的地方逡巡。枝头除了松树有点灰朴朴的绿,其它如枣、栗、桑树还只是光秃秃的空枝。但可以想见,在这些空枝中正在化育着蓬勃的生机。苏轼踯躅一会,想道:“我既归常,这雪堂就送给邠老了,真正便宜了他!”
几天之后,诏书到了,改苏轼为常州团练副使。赵顼是接到苏轼的谢表之后立即改诏的,一刻也没有耽搁。
苏轼携眷乘船顺流而东,沿途游山玩水,诗歌赠答,到金陵时,已是七月中了。苏轼到金陵要看望的,第一个人便是王安石。
此时的王安石官拜荆国公兼司空、集禧观使。辞相日久又远离朝廷,王安石固然已不问政,其实倒也没有闲着。他先后著了<字说>、<洪范传>,又把三经新义校核了一遍,检出了错字别字,上表请国子监重新刻过。此外便在蒋山之中与松岚相伴,或读书或吟诗,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只是既入老境,身体大不如前了。五月份曾经病了半个多月,赵顼特地命蔡卞来金陵探视。蔡卞是王安石的二女婿,现在已是中书舍人了。王安石在半山楼宅院住了九年,正因为一病,住半山楼出入不便,遂舍半山楼宅院为寺,上表请赐名额。赵顼下诏赐名为保宁禅院。王安石则在秦淮河畔另建了房舍居住。
苏轼船到金陵,从长江直接弯入秦淮河,直驶到王、谢故居*旁才泊住。王安石得信后,连忙骑了毛驴赶来,才到船边,王安石高声唤道:“子瞻、子瞻,安石在此!”
苏轼正在船舱中与先期来到船上的江宁知府王胜之说话,听出是王安石的声音,连忙出船相迎,走到船首,才发觉身上没有穿公服,头上没有戴帽,――也顾不得再回船舱穿戴了,向王安石躬身一揖笑说道:“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王安石还了一揖,笑道:“礼岂为我辈而设!”
王胜之也走出船舱向王安石拱手作礼。见礼毕,王安石伸手一让,对苏轼说道:“请往寒舍相待。”
苏轼欣然答应,与王胜之相继上岸。
王安石的居所与苏轼的泊船之处相距甚近,房屋建在秦淮河北岸,所谓面河而居。屋旁青蔬数畦,鸡鸭一群,倒是遂了夫人吴氏的心愿了。数十间房屋与周遭相连成片,寻常的两扇黑漆大门,没有特别的威势,也没有与宰相身份相匹配的瞻丽。王胜之来过几次,熟见不怪。苏轼走到门前,笑问道:“原来这便是大丞相家?”
王安石问道:“如何?”
苏轼笑道:“白日清波天光,晚上灯影桨声,果能适性怡情。”
王安石一笑,与苏轼、王胜之揖让进了客厅。奉茶之后,苏轼忽然面色一端,说道:“轼有言于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