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这份“百年无大事”札子,在第二天便从通进银台司递了进去。第三天上午,赵顼在紫宸殿召见王安石,开门见山的问道:“昨阅奏书,所条众失,想必你已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言设施之方。”王安石心想:“好个心急的皇帝!”嘴里却答道:“骤然数之,难以详尽。愿陛下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设施之方不言而喻矣。”赵顼说道:“既然如此,朕即下旨,择日开迩英阁,由卿解讲经义,敷陈治道。”
时间在柳枝的轻摇中悄悄流逝,不觉便到了炎炎长夏。这一天,赵顼接到通进银台司送进来的御史台参劾许遵的弹章和许遵的自辩状。许遵原是登州太守,新判大理寺丞。登州有一个名叫阿云的女子,因恶夫丑陋,图谋杀夫,但伤而未死。许遵用按问自首条减罪两等,而审刑院和大理寺论阿云死罪,刑部又按审刑院和大理寺意见定谳。御史台便以许遵定罪不当为由,参劾许遵不宜更在大理寺。许遵不服,上表要求发两制议定(两制是翰林学士和知制诰)。
赵顼接到这两份奏折,先并不怎样放在心上,继而一想,何不召王安石和司马光同议?王安石和司马光,可谓一时瑜亮,难分轩轾。司马光的几次奏对,学问见识固然不差,所编《资治通鉴》搜采亡遗,钩沉致远,读来如餐蕊茹香。王安石就其奏对来看,可谓议论宏博,识见精奇。若论扶翼经纬,弥论通变,比之司马光要稍胜一筹。但这不是作为辅臣的全部,不能因此就分出高下。由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同议,意见相同则为凤鸣鸾和,如若意见相左,大起争执呢?就叫龙吟虎啸!
赵顼为自己忽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感到得意,他的潜意识里竟是希望司马光和王安石意见相左,两人辩上一辩。赵顼当即下诏,令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细参登州阿云一案,三日后在垂拱殿详议。
出登州向西不到五里,有一个二、三十户的村庄,名叫朱家村。村东头,三间草房静静的蹲伏着,房顶上葺的草已经泛黑,黄泥抹的墙到处是孔洞。门前半亩场院,四周种了几十棵桑树和榆树,像是在守卫,又像是注视着房子主人艰辛的生活。偶尔一阵风来,这树叶便发出一片叹息声。
这便是阿云的家。阿云姓朱,年方十七,正是花样年华。阿云的父亲名叫朱和尚,母亲何氏,并无兄弟姐妹。一家种了十几亩薄地,养了一头猪,几只羊,勉强也能挣得个温饱。身是贫家女,阿云自小少不了放羊割草。稍大一点,也要邦父母做一点田里活。这几年,村里人发现,阿云的眉毛弯得好看了,眼波比门前的塘水还要清澈,身材也越显得婀娜:阿云长成了。男女之情,非关风月,然而,在月亮透过屋顶明瓦照到床前,或者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时,她便会生出些绮念幽思。
年华,就如门前的塘水,在静静的、不断的流,不分冬夏;青春,像一支亮丽的花,自然的绽开,无论贵贱。如果阿云的母亲不早死,也许阿云将是另一种归宿,平庸而又默默的溶入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成为很快被众人忘却的一滴水珠或一丝水气。不幸的是,今年春节刚过,阿云的母亲便染病在床,不到一月,丢下阿云父女“走”了。阿云的父亲,在丧妻之后的孤寂中,又少了阿云母亲的管束,便渐渐的嗜起酒来。一天黄昏后,朱和尚跌跌撞撞的回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对阿云说:“阿云,爹把你许配给人家了。”阿云一楞,没好意思问。朱和尚撞开房门,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阿云回到自己房间,对着油灯,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第二天上午,阿云见远房阿婶田歪嘴带着村西韦阿虎上门,这才明白,父亲是把自己许配给了韦阿虎。这田歪嘴其实嘴不歪,三十来岁年纪,两片薄嘴唇,几粒白塘麻子,还有几分俏。因常把正的说成歪,把歪的说成正,村里人也就送给她“歪嘴”这雅号。韦阿虎,人不如名,二十来岁的小伙,长相十分委琐:身高不满六尺,两只睁不开的惺忪眼,一条擦不净的酒糟鼻,牙齿长出嘴唇外,涎水如檐水,终日滴嗒。自从田歪嘴和韦阿虎一进门,阿云便躲进房里,一连三天,没出房门一步,直哭得玉惨花愁。朱和尚这三天倒有两天半在醉乡,只偶尔咕噜二句:“什么俊丑,当饭吃吗?”阿云哭了三天,心反定了下来。暗想:“母亲不死,断不会把自己嫁给韦阿虎,如今既已下聘,万不会退婚,哭死也是白搭。但韦阿虎如此丑陋,名分上先受不了,又如何同床共枕?”想到这里,胸臆中一股气直往上撞,连打了两个干呃,勉强压了下去。又想:“若要不和韦阿虎成亲,除非自己死了。”人生如此,活着也没有什么意趣,但年纪轻轻就死,又实在不甘心。“要不,就是韦阿虎死!”想到这里,心里一阵乱跳。又想:“谁叫你寻上我的?这可不能怨我!”
朱家村的村前,从东到西横着一条由几个水塘连成的横沟。宽的地方有六、七十步,窄的地方只有不到十步。在最窄的地方,有一座用两块条石搭成的便桥,供村人往来。这条长沟,在村西折向南,流到一个叫黄泥灞的地方,韦阿虎家在这里种了两亩田西瓜。眼下西瓜正熟,韦阿虎便在这沟旁搭了个瓜棚,日夜看守。
将近两更时分,朱阿云走出房门,先到朱和尚房门口听听。朱和尚酒后沉睡,除了震天的鼾声,就是一屋的酒臭和屁臭。朱阿云从灶上拿了把菜刀,轻轻拉开大门,出门后,再转身把门轻轻带上。
恰好是阴天,没有星光,地上的一切全溶入了如墨的夜色中。长沟畔的草丛里,时而发出种种古怪的叫声,和“哗啦啦”的水声。偶尔听到“啪嗵”一声,从近水面的柳树桩上跳下了什么物件,渲染着夜的恐怖。朱阿云站在石桥边,浑身汗毛直竖。她迟疑了一会,咬了咬牙,从条石上移步过去,再沿着沟岸,径去韦阿虎的瓜棚。
从朱阿云家到韦阿虎的瓜棚,还不到两里地。这瓜棚是看瓜人避风雨的,没有门,里面支了一张床,床上挂着蚊帐。朱阿云摸到韦阿虎瓜棚时,韦阿虎已经入睡。朱阿云听着韦阿虎熟睡的呼噜声,辨了辨方位,一手揭开帐子,一手持刀砍了下去。却不想心急慌忙,这一刀砍在帐杆上,把系帐杆的绳子崩断,蚊帐和帐杆全掉了下来,把韦阿虎惊醒。韦阿虎忙问:“是谁?干什么?”朱阿云也不说话,把刀伸进帐子里乱砍,却都砍在枕头上。听得韦阿虎长嚎一声,高喊“救命”,吓得朱阿云转身就跑,跌跌撞撞跑回家,勉强推门进屋,再转身关门时,一跤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韦阿虎的右手食指被砍去一节。如果不是黄仁偶然来到朱家村,韦阿虎的断指之事,也许成为永不可解的公案,经过渲染、添油加醋,作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并逐渐被人们淡忘。黄仁这一多事,不仅弄得满朝沸沸扬扬,惊动了宋神宗赵顼,余波延续了好几年,甚至在元朝宰相脱脱编著煌煌宋史时,也没忘记写上这一笔。
这黄仁是登州衙门的书吏,韦阿虎隔壁韦阿根家的亲戚,恰好有事找阿根。闲谈间,韦阿根把阿虎瓜棚被砍当作小村奇事告诉了黄仁。黄仁便叫地保带韦阿虎到登州衙门报案。
登州知州便是许遵。他在知登州前,曾除大理寺详断官、审刑院详议官。累典刑狱,强敏明恕,朝中无人能出其右,在登州官声甚好。许遵接了案,略问了问韦阿虎,心中便有了主意。大凡命案,不外财、仇、气、情四字。抡劫杀人是谓“财杀”,报仇杀人是谓“仇杀”,尚气斗殴杀人是谓“气杀”,争风吃醋、或奸夫****谋杀亲夫是谓“情杀”。瓜田没有少瓜,瓜棚无财可劫,凶手显然不是为财。韦阿虎人既委琐,性又绵软,更不会是“仇杀”和“气杀”。剩下就只有“情杀”了。许遵问韦阿虎:“成亲没有?”韦阿虎说:“出事三日前下的聘,女的是本村朱阿云。”许遵又问:“朱阿云长相如何?”韦阿虎没作声,地保说道:“水灵得象朵鲜花。”许遵叫地保和韦阿虎先回去,然后命人去传朱阿云。
其实,许遵也是按常理推断,韦阿虎断指,可能与朱阿云有关,并无真凭实据。因此,命衙役传朱阿云时,并未带刑具。朱阿云带到,许遵便命升堂。
许遵主审,坐正座;通判张炳和陪审,书吏黄仁录供,八个衙役分两边站好。衙役喝过堂威,许遵便问:“朱阿云,夜闯瓜棚,刀伤韦阿虎,是你干的吗?”朱阿云自从夜闯瓜棚以来,脑子里一片迷濛,无喜无愁,无怨无怒,如同失魂,真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登州衙门差役传她,一声不响的跟来了。现听许遵问她,忍不住满腹委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这一哭,实际上已经承认了。不等许遵推问,朱阿云边哭边诉,把自从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许给韦阿虎,自己如何不愿,如何想杀掉韦阿虎断了这门亲事的前因后果一一说了出来。
许遵听了,半晌不语。羊车抛果,少女情怀,是亦常情。哪个姑娘肯嫁给丑汉?朱阿云虽是凶手,此刻跪在堂上,于其说可恨,不如说可怜。按大宋刑律,谋杀已伤,当处绞刑。案状如此,情何以堪?
许遵见黄仁叫朱阿云在供词上画了押,再三斟酌,以“谋杀已伤,按问自首,罪减两等”判刑上报,阿云固然保全了一余性命,不想竟激起了轩然大波,官司打到了当朝皇帝赵顼那里。这便是阿云一案的始末。
垂拱殿在紫宸殿西,藻井上浓重而又略显陈旧的色彩,更显得肃穆庄严。守候在垂拱殿外的入内内侍省押班兰元振高喝一声:“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翰林学士兼侍讲王安石奉旨见驾!”随即,司马光和王安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行礼如仪。赵顼见司马光和王安石于端肃中见安详,自有一种临事不乱,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心里暗暗称赞:“真乃社稷之臣!”嘴里说道:“赐坐。”接着,他微微含笑说道,“阿云一案,朝中议论甚多,想必卿等已有定见?”
司马光看了王安石一眼,从容说道:“邪物出世,雷霆震之;恶草欺苗,农夫殳之。刑以纠民,乃先王之道。谋杀已伤,依律当死。臣以为审刑院和刑部所议极是,许遵所判欠当。”
赵顼点点头,问王安石:“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说道:“谋杀已伤,审刑院和大理寺以死论,律也。刑以弼教,当从教化天下之大道。以阿云一案而言,臣以为许遵以‘按问自首’从谋杀减罪两等,给人以自新之路,实有宽仁为治之心,所判极是。大理寺、审刑院、刑部但引断例,一切按而杀之,塞其自新之路,殆非罪疑惟轻之义。”
司马光瞪了王安石一眼,他对王安石所言感到意外,语气便渐劲急。他紧接着王安石的话说道::“阿云乃以妇弑夫,是为恶逆,罪无可恕,如何可减罪两等?”
王安石说道:“阿云行聘之时母服未除,与礼不合,只能以常人论,不能判为恶逆。”
司马光说道:“母服未除是实,但一经受聘,便有夫妻之名,阿云行凶,也因此而起,故应判为恶逆,以儆效尤。”
王安石说道:“与礼不合便不能以夫妻论!按问自首,便应轻判!”
司马光说道:“‘按问自首’,大宋刑律中无此条款,乃许遵异想天开。而此例一开,天下将何以制止徇情枉法之风?”
王安石一着不让:“条款有无,可以增损。徇情枉法,无关条款。天下多恭亲体仁之吏,贤良方正之士,何来徇情枉法之风?而奸险贪墨之辈,何朝没有?”
司马光说道:“大宋刑律乃先朝诏令,祖宗所制,不可轻改,岂可随便增损?安石之言不当!”
王安石反驳道:“咸平之删,太宗诏令十存一二,何谓不可轻改?”
王安石和司马光意见相左,王安石认同许遵所判,司马光赞成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所断,而且语锋甚劲,竟是一场龙吟虎啸。赵顼的目光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脸上来回巡视,眉眼之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他在心里得意的高喊:“入吾彀中矣!入吾彀中矣!”赵顼心里明白,王安石说咸平之删,已是心存忠厚。当年仁宗皇帝问辅臣:“先朝诏令不可轻改吗?”宰相王曾说:“此乃奸人惑上之言,咸平之删,太宗诏令十存一二,何谓不可轻改?”王安石自重口德,也是给司马光留点面子。按赵顼私心,先朝诏令不能改,祖宗定制不能动,自己不能临机处置,这皇帝还有什么做头?还说革什么弊政?在这一点上,赵顼是赞成王安石的意见的。至于母服未除受聘一节,权且按“功疑从高,罪疑从轻”之义,可不作夫妇论。想到这里,从容说道:“《书》曰:‘士制百姓于刑中,以教祗德’。先王用刑罚以纠其民,必温慈惠和以行之,裁之以义,推之以仁。杀戳之威,非求民死,而求民生。是以立法之制严,用法之情恕。朕以王安石之言为是,可称朕好生之志。”
这是司马光和王安石间的第一次争论,是赵顼导演的第一次思想撞击。他们一般的博览群藉,学富五车,却有着不同的感知,犹如生长在同一土地上而开出绝然不同颜色的两朵花。
赵顼接着说道:“朕即诏告刑部、审刑院和大理寺,自今而后,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者,从谋杀减二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