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和叶唐懿没有看错,确实是邓绾进王府找王雱了。确切的说,是王雱命练亨甫叫邓绾进府议事。
蔡承禧参吕升卿捎带了吕惠卿,王雱站高岸看失火,一心希望这把野火烧旺些烧大些。始料不及的是,这把火竟是他爹爹王安石给救下了,吕升卿以祸得福,反去了江南西路做了转运副使,并且是以副使行正使权。王雱这口气没法咽下,便请邓绾商议对策。
王雱的书房里,王雱和邓绾相对而坐,练亨甫在一旁作陪。邓绾照例先要问问王雱的安好,说道:“元择兄,腿病如何?可曾好些?”
王雱面露忧郁,说道:“从东京汴梁医到金陵,医生看了几十个,还是这个样,只怕是要拖着这条病腿下地狱了。”
邓绾说道:“元择兄何出此言?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何不从坊间觅些草头方子,庶几有用。”
王雱说道:“已托张伯寻觅,只怕也是白化力气。”说到这里,话头一转问道,“文约兄,吕升卿因参而升,吕惠卿犹拿捏着要外放,我爹爹过府去请,这是多大的面子?还是支唔着不回中书,好气恼人也!”
邓绾说道:“此事深究起来,吕惠卿果然有些不妥。不知元择兄之意如何?”
练亨甫说道:“公子之意却也明白,中丞大人不是曾说过吕惠卿在秀州置田一事吗?此时不上表弹劾,还待何时?”
邓绾见王雱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何难?只怕仅此一事也参不倒吕惠卿。”
练亨甫说道:“吕家兄弟之事,在下也曾听到不少。蔡承禧连参了吕升卿几本,已捎带到吕惠卿,只怕正要参吕惠卿也未可知。中丞大人一封上去,吕惠卿再想回中书也不可得了。”
王雱说道:“就是这话。秀州之事,却是蹊跷。弹文一上,再置官勘问,吕惠卿便百口难辩了。”
邓绾说道:“元择兄既如此说,在下自当效力。这就告辞,元择兄静候好音。”
王雱说道:“文约兄走好,亨甫送文约一程。”
长夏终于过去,天空也显得高了些、蓝了些。风乍起,迩英阁前的桐树和隆儒殿前的竹林便会响起一片萧萧簌簌之声。这或许是树(竹)叶在凋零前的叹息,听来却更像是喁喁细语。置身其间,能使人烦虑消释,心情熨贴。天上的月亮也越来越皎洁,举头仰望,能使人生起种种绮念遐思。
凉秋宜人,朝中无大事,赵顼原本可以过得自在逍遥,河东地界一事,便由韩缜去与辽使相争,相隔千里,能传到赵顼面前的不过是一纸文字而已,不足以劳圣忧。但朝内虽无大事,中书宰相与参知政事不协总非美事。吕惠卿尚未肯回中书,御史台交攻吕惠卿的弹文又送到了赵顼的御案上。
一份是御史中丞邓绾的弹文,说:“若济先知华亭县,参知政事吕惠卿及其诸弟与之密熟,托若济使县吏王利用借富民朱庠等六家钱四千余缗,于部内购田,并由王利用管勾催收租课等事。”一份是蔡承禧的弹文,例举吕惠卿二十一条罪状,说吕惠卿“奸邪不法,威福赏刑,天下共愤。”“有滔天之恶,而无抑畏之心,发口则欺君,执笔则玩法,秉心则立党结朋,移步则肆奸作伪。”
御史固然可以风闻言事,但就从邓绾和蔡承禧的弹文来看,仿佛是言之凿凿,语言之猛恶,也是前所未见。
赵顼站在升平楼的前廊上,居高临下,放眼远眺。他若有所思,目光是散漫的,没有固定的目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下起了雨。这是一种典型的秋雨,雨丝细而密,历历淅淅的。赵顼的眼里,是一片明黄色的被秋雨浇得湿漉漉的琉璃瓦屋顶。雨丝仿佛是一张半透明的帘幕,远远的矗立在雨中的宣德门城楼,城墙上的雉堞和城楼上的穸棂,已在望中模糊不清。
赵顼没有召辅臣伴驾,也没有召后妃燕乐。他在思考,在怀想。他的目光又变得空灵起来,眼前的景物仿佛已退出视界,只留下灰濛濛的一片。秋雨,对于处于泥泞中跋踄的旅人,所能给予的不是诗思而是愁思,并且会产生对人生的慨叹。即便此刻居于堂皇宫殿之中的赵顼,仿佛被秋雨所****,或者说他的心里也正秋雨瀟瀟,他的思惟便不免有点滞重。
赵顼觉得,且不论邓绾和蔡承禧的弹文有多少是事实,只从吕惠卿与王安石已生嫌隙,吕惠卿便不宜再留在中书了。而王、吕两人间的嫌隙,也只是吕惠卿入对时说起。他劝过吕惠卿,要吕惠卿回中书,吕惠卿坚不奉诏。既然如此,御史又交相轮奏,也只有先把吕惠卿黜退了再说了。更何况,据他看来,吕惠卿也确实有点“不端”。他吩咐内侍:“笔墨侍候。”
早有内侍磨墨铺纸,赵顼提起御笔,写道:
朕不次拔擢,俾预政机,而乃不能以公灭私,为国司直,阿蔽所与,屈挠典刑,言者交攻,深駭朕听。
可守本官知陈州。
赵顼御笔手诏,连同邓绾和蔡承禧的弹文,命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冯宗道给吕惠卿送去。也就是说,在吕惠卿之前,王安石并没有看到邓绾和蔡承禧的弹文,赵顼之黜吕惠卿,事前也未对王安石说起。
赵顼在升平楼上读御史弹章时,吕惠卿正与和卿举杯小酌。这段时间,吕惠卿一直没有回中书视事。虽上表求外放,赵顼也没有准,因此心情郁闷,还有点进退维谷。喝酒是吕和卿提出来的,原本也是想借酒再解劝几句。
吕和卿给吕惠卿斟了酒,笑说道:“二哥去江南西路,看样子很得意。以小弟愚见,他倒是得其所哉,比之在国子监强得多。”
吕惠卿“嗯”了一声,说道:“老二吗?经术过于勉强,吏事上还可以,做一路转运也好。”
吕和卿环顾一眼宽敞而又精致的内堂和一屋子还有九成新的家俱,说道:“大哥到今天这一步,也真是不容易。”
显而易见,吕和卿说这番话是为了开启吕惠卿的回忆之门,揭开通向往事的帷幕。吕惠卿举杯喝了一口酒,又喟叹一声,说道:“当年以真州的幕职官进京,拿着介甫的举荐信见曾公亮,也不过是求一馆职,他曾公亮何尝看得上我?”
吕和卿说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大哥只几句话,便教曾公亮刮目相看,可是真的?”
吕惠卿说道:“自然不假。当时种谔取了绥州,朝中是守是弃争吵不已,枢密院文彦博和吕公弼都说要把绥州还给西夏。曾公亮是首相,因为拿不定主意,迟迟没有上表,皇帝已命中使前来催促,确实是哥哥我给曾公亮出了一个主意,举荐韩琦经略陕西。”
这是吕惠卿当年回京后的第一件得意之事,吕和卿说“曾听人说起过”,其实是听吕惠卿自己说的。吕惠卿的脸上现出了忆想往事时所特有的温馨和朦胧的神色。吕和卿端起酒杯,向吕惠卿一举,说道:“大哥喝酒。”说完先自一口喝干,并向吕惠卿照了照杯底。待吕惠卿喝干后,又给吕惠卿斟了酒。
吕和卿说道:“当年文德殿里,大哥你舌战司马光和苏轼,是何等的风光!遍览朝中,也只有你敢骂司马光‘放屁’了。”
吕惠卿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是章惇骂司马光放屁的,首先向司马光叫阵的却是哥哥我。”
不知是往事所激发,还是酒精的作用,吕惠卿容光焕然。仿佛已经知道吕和卿和他大谈往事的意思,话头一转,说道:“老二粗疏,若不是得罪了蔡承禧,蔡承禧也不至于弹劾他。你比老二精细,皇帝说你温良晓事,可谓知人。当年新政草创,我和安石一路风雨荆棘,却也不易。举之天下,能为我所钦服者,安石一人而已。我于安石之学素所熟识,凡读文字,我以为是,安石必是之;我以为非,安石亦非之。今春以来,竟多牴牾,不复以往矣!”
吕和卿和吕惠卿大谈往事,确实是想让吕惠卿想起当年和王安石创立新法的种种情事,以缓解两人间的矛盾。因见吕惠卿已经说白,也就说道:“大哥这次谒告,原本是因蔡承禧弹劾二哥牵连到大哥。经二哥分析,皇帝并没有贬黜二哥,反是去江南西路做了转运副使,这其中丞相也多有回护,大哥也应释然。大哥迟迟不肯回中书视事,必欲外放,已是因了与安石措政不协。以小弟之见,安石待大哥不薄,待二哥和小弟也不薄,总有不协,何必介怀?没的被流俗辈耻笑?”
吕惠卿说道:“此话虽是,但既生嫌隙,便难相处。哥哥我对冯京如何?对韩绛如何?在中书分说政事,据理而争,何尝让过半分?与安石则不然,虽有不协,温言分说而已,安石不听则罢,正是怕被流俗辈耻笑。”
吕和卿说道:“听大哥所言,小弟已知大哥苦心。以小弟愚见,安石尝亲来谕旨,皇上又数次敦促,大哥还是回中书视事为是。”
吕惠卿没有做声。他端起酒杯放在唇边,并没有喝,仿佛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只听吕顺报说道:“中使到,有请大人迎接。”
中使便是冯宗道。吕惠卿和吕和卿把冯宗道迎到客厅,让座上茶,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冯宗道说道:“皇上命咱家带来御笔手诏和邓绾、蔡承禧的弹文,和请吕大人一观。”说完双手捧着,递给吕惠卿。
又是一个意外!不知从何处引起的一把野火,从吕升卿身上烧起,终于烧到了他吕惠卿身上。蔡承禧的口气是如此之恶,把他这个权势煊赫的新法功臣说成了巨奸大恶之人,他气得发抖,却欲怒而不能。赵顼的手诏十分明白,以本官知陈州,本官是给事中,算是没有降职。原本是请求外放,现在倒成了被御史赶出朝中的了。
吕和卿从吕惠卿手中拿过弹文看了,也觉暗暗心惊。弹文除例举吕惠卿二十一条罪状,也扫到了吕升卿,说吕升卿“姿横不法、处事乖谬、凭借势要,朋党立私。”要对他“屏归田里,以究风教。”自己也未能幸免,弹文中说他“弟和卿都无善状,才为阳曲尉,即讽章惇举为军器监丞。……众官擘画有可取者,则欺罔以为己出。至于处措乖方,则归之众人。”这是蔡承禧为他勾勒的画像,吕和卿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只是羞愧,还有对御史的忿懑。
冯宗道见吕惠卿看完,拱拱手说道:“禀参政,御史所言参政事,固属风闻,参政自可分说。皇帝命咱家直送参政,自有皇帝的道理。咱家不多扰了,告辞。”
送走冯宗道,吕惠卿和吕和卿回到内堂,相顾无言。桌上的酒、菜已被下人收去,空气中飘浮的一丝酒气也从浓到淡,直到无有。吕惠卿终于也尝到了被御史弹劾的滋味,这才知道当年王安石面对御史的交相攻击而能不改变法初衷是多么的不易。当蔡承禧弹劾吕升卿时,吕惠卿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吕惠卿的舅舅郑膺带着五万钱来京找他说项时,吕惠卿更有过一丝忧虑。这忧虑还只是怕把置田一事牵扯出来,是以在金殿之上举荐两浙转运副使王庭老勘问。谁知不是从秀州扯出而是在京城被邓绾和蔡承禧弹劾。蔡承禧和升卿有过节,邓绾呢?我对邓绾可不薄!弹文既然未经中书,王安石未必知道。王安石知道了又如何?现时不是当年了!不能指望王安石为之分说了。
吕和卿心里十分明白,大哥吕惠卿一罢黜,势必会牵连到二哥和自己。吕家兄弟从此不得安宁了。但御史所言大多不实,空背着这些罪名——或者说骂名,如何能心甘?他问吕惠卿:“大哥怎么处?”
吕惠卿说道:“已接皇帝手诏,待舍人院一出告,便去陈州。我本不愿再回中书,去陈州也好。老三你也知道,蔡承禧所言都属虚妄,我自然要上表辩驳。”
蔡承禧参吕惠卿时捎带着扫了吕和卿几句,话固然难听,却又不宜上表论辩,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哥行事甚少考虑,终于弄出事来,连累大哥和我。”
吕惠卿被黜,仿佛是一场地震,余波连连。事情并没有因吕惠卿去了陈州而结束,邓绾接着上章弹劾章惇,说章惇“佻薄险轻,行迹丑穢,趣向奸邪”,与吕惠卿“同恶相济”。
说章惇“行迹丑穢”,是指章惇进士及第以前的情事。章惇趁嫂嫂洗澡,闯进去抱住乱摸了一通。又与一远房叔叔的小妾私通,被人发觉后越墙逃跑,因跑得急,还撞倒了一个老太婆。那时年轻,色胆包天,简直有点饥不择食。这“行迹丑穢”四字,也已背了十几年。说章惇与吕惠卿同恶相济,主要是互相引荐亲属。章惇前往辰州说降田元猛时,举吕惠卿妻弟方希觉往军前“冒功”;吕惠卿才管军器监,即举章惇妻弟张赴在本监勾当公事;章惇入三司,特置三主簿,内一是吕惠卿妻弟方希益,一是吕升卿妻兄陈朴。章惇又举荐吕和卿为军器监丞。御史言之凿凿,无可辩驳。又说黜吕惠卿而留章惇,是“粪除一堂,尚存穢污之半。”
此时的章惇已做到右正言、知制诰、直学士院、权三司使,算得上朝庭重臣。邓绾弹章一上,章惇被贬为湖州知州。
邓绾又上表弹劾两浙转运副使王庭老和张靓,说是“朋附惠卿,党庇赃吏”。这赃吏自然是指张若济了。王庭老和张靓被罢,令去润州听旨。
与吕惠卿相关的人一一参过之后,邓绾再次上表请罢手实法。
手实法是吕惠卿参知政事时始创,此时王安石已赴金陵。当时中书韩绛和冯京并不赞成,推行的范围也不大。赵顼处置此事是很谨慎的。下诏说:“闻东南推行手实簿法,公私烦扰,其速令权罢听旨,委司农寺再详定以闻。”赵顼是说“权罢听旨”,还要司农寺“详定以闻”。
吕惠卿的被黜,比之曾布的被黜,影响尤大,又与韩绛和冯京的被黜意义不同,因为吕惠卿是一直以来都是王安石推行新法的第一臂助。赞成新法的人不免嗟叹,也为反对新法的人提供了口舌。吕惠卿、曾布和章惇,可以视为王安石推行新法的三根支柱,如今这三根支柱都摧折了。他们不是被反对新法的人摧折的,而是在推行新法的人内部摧折的。
继章惇被黜、李定相继离朝,勘问秀州华亭事的差官派到了第二批,事情正在按王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但王安石却感到了困惑,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过问,便一个个的离朝了。吕惠卿、章惇、李定都有被黜的理由,他无法挽留,他只是觉得身边忽然空了,曾经的臂膀、心腹、斗士一个个离他而去了,朝政还能寄希望于谁?常平新法还能靠谁去执行?
又下雨了,还是令人生发愁思的秋雨。王安石正在中书批阅公文,他抬头望望穸外,秋雨作为一种细密的飘洒,没有停歇的意思,却也听不到雨点打在屋顶和草树上的声音。申时已过,居民晚炊的炊烟溶入了雨帘之中,渐渐与暮色交织在一起,天空愈觉灰暗。王安石吩咐掌灯,堂吏连忙过来点起了椽烛,此时中使送来赵顼的手诏,并召他入宫议事。说是赵顼在崇政殿等候。
王安石先看赵顼的手诏,见写的是:
或言卿欲拟奏召曾布赴阙,复任以事,未知信否,可密具奏。”
原来赵顼也在考虑用谁的问题,而且用不用曾布,可具密奏,赵顼也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王安石想写一份奏折,又想既然召见,还是面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