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进园之时,庞氏正在园中。已经成了习惯,庞氏进园之后,总要先站在埋葬儿子的地方待一会。这里僻处一隅,已靠近后园的围墙,乍看起来,与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地面上长满了春草,有两根青藤在向围墙上攀爬。稍远一点是一丛竹子。这竹子只得手指粗细,长得也不高大,却甚茂密,显得有点野气。时光流逝,儿子的形象在忆想中渐渐变淡,也已经没有了剜心裂肺般的疼,但对王雱的忿恨却是有增无减。望着满地春草,庞氏默默的出了一会神,又沿着一条小径,走进亭子斜倚亭柱款款坐下。此时园中杏花已谢,紫薇才长了几片新叶,尚未放花,庞氏坐于亭上,只觉满目新绿。这种新绿,仿佛能浸润人们的心田,使人们生出种种怀想和绮念。即便是庞氏,也不能拒绝它的浸润,她眼波闪闪,两颊隐隐现出红晕。
王安石最初对吴夫人提出要把媳妇庞氏择一妥当人家嫁出去,吴夫人曾告诉了庞氏。庞氏听了只是苦笑笑,心想,王雱活着便把自己嫁出去?世上哪有此种事?尽管心里否认,但自此以后心里便常有一种情感在悄悄涌动。独处园中,有时也会在心中暗暗勾勒一个男人的形像,此人又绝非王雱。突然惊醒,红霞飞上脸庞,又暗暗责备自己不守妇道,心里竟然想着别的男人。
庞氏正独倚亭中自思自叹,吴夫人走了过来,脸上笑容可掬,对庞氏说道:“媳妇,我的儿,你可还安好?”
庞氏在吴夫人的脸上读到,除关切之外似乎多了点什么。她向吴夫人敛衽一礼,嘴里又叫了声“娘”,说道:“媳妇甚是安好,娘找媳妇有事?”
吴夫人说道:“媳妇今年二十四岁吧?”
庞氏说道:“六月初五生日,过了生日才二十四岁。娘如何问起媳妇的年纪了?”
吴夫人说道:“有件事早该对你说了,你公爹想辞去宰相回金陵,你是知道的,我们回了金陵你怎么办?你和雱儿见了面如仇人似的,也不指望你们和好了,总不能叫你一直干捱下去吧?你公爹和我说,只当你是我们的女儿,找个妥当人家嫁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尽管已听吴夫人说起过,她心底里也因此有过这个念头,今日来吴夫人提出,仍然觉得突然。她一时无话可说,或者说有话没法说。她的心里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有怨恨,也有感激。她低着头,两行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吴夫人又说:“好教媳妇得知,人家是张世英伯伯给找的,就在封丘门外,……”
吴夫人娓娓道来,语声轻柔。庞氏没有说愿意,更没有说不愿意。她哽咽着说:“媳妇不孝……”
吴夫人在内书房把张世英如何找的人家、自己又如何对媳妇说了一一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先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媳妇正当青春年少,如何可以幽闭园中?”接着又问吴夫人,“妆奁备好了吗?”
吴夫人说道:“这事就不用你管了,雱儿的事你倒不能不过问。”
王安石问道:“雱儿又有什么事了?”
吴夫人说道:“媳妇嫁出去了,也该给雱儿再讨一房吧?”
王安石说道:“这个自然,这也不是一半日就能办的事,还是你多操点心吧。”
接下去半个月,王府里便忙着张罗庞氏出嫁一事。朱世荣那边,粉刷房屋,准备新房,也忙了个不亦乐乎。朱世荣能娶庞氏为妻,心里是一百个满意,庞氏听吴夫人说起朱世荣的家境和本人的情况,也还算称心。两人之间没有心障,也就容易相处,纵不能举案齐眉,只要琴瑟和谐就行。庞氏的妆奁十分丰厚,除了原先嫁到王家来时的妆奁,吴夫人又给新添了不少。庞氏上轿之前,给王安石和吴夫人一人叩了三个响头。王安石说道:“我问过老张,朱世荣人品不错,过去了好生过日子。”
吴夫人说道:“过些时我叫张世英去看看你,你们夫妻和美,我也就放心了。”
庞氏哽咽着说道:“媳妇不能孝顺爹、娘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侍候爹娘。”
王安石说道:“你和雱儿做了几年夫妻,先不论是非,你走了,也该对他说一声,见个礼。”
庞氏默默的点了点头。
庞氏并没见着王雱,这一天王雱早早的离开了家,庞氏上轿之时,王雱正由练亨甫陪着在景仁坊一家名叫德隆的酒楼上饮酒。练亨甫参加了春闱考试,进士及第后以睦州司法参军充国子监修撰经义所检讨。新进士新贵人,练亨甫的脸上洋溢着喜气,王雱却是神态落漠,郁郁寡欢。庞氏的再嫁,使王雱处于尴尬的境地,今天如何还能待在家里?练亨甫以门客的身份在王家几年,与王雱关系极好,人又乖觉,王雱便是他拉来酒楼的。练亨甫要了一间雅座,本想和王雱浅斟慢酌,海阔天空的乱扯一气,借以打发时光,躲过令王雱难堪的热闹场面。谁知酒一上桌,王雱便连灌了两杯。王雱和乃父王安石一样,酒量不大,平时也不饮酒,此时两杯下肚,又喝得猛了些,酒气回冲,脸上立时便红了起来。练亨甫一把按住酒壶,没让王雱再倒,嘴里说道:“元择兄,慢慢喝,今天我陪你一醉。”
王雱推开练亨甫的手,夺过酒壶,边斟边说道:“练兄不必拦我,醉不了。”
练亨甫说道:“元择兄,此事还得看开一点,相公这样做自有道理。”
王雱说道:“谁说我爹错了?我爹是谁?孔、孟以下一人而已!这点道理还要练兄你告诉我吗?”
练亨甫连忙躬身作了个揖,说道:“那是那是,不才在府上几年,多承元择兄指点,学问才能有所长进,春闱侥幸得中进士,寻根求源,也是拜元择兄所赐,不才失言了。”
王雱说道:“庞氏,雱之弃妇也。我爹,仁人也。我爹为庞氏觅得归宿,莫非还要我送上花轿?”
庞氏上你的“弃妇”,你不也是庞氏的“弃夫”?当然,练亨甫是不会这样说的。他说道:“元择兄自然是置身事外的好。”
王雱端起酒杯,向练亨甫一举说道:“喝酒。”
练亨甫陪王雱把杯中酒干了,拿过酒壶刚想给王雱斟酒,只听外间有人哈哈笑道:“诸位,在下适才路过丞相府前,闻得鼓乐之声,你们可知丞相府办何喜事?”
王雱和练亨甫虽说是在雅室之内,与外面的通厅也只一板之隔,动静声音听得清清楚楚。那人话音刚落,便是一片嘈杂之声,只听一人问道:“办何喜事?”
又听一人笑道:“你小子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
那人说道:“嫁人。”
又是一片嘈杂之声,还带着哄笑。一个声音说道:“‘嫁人’?你小子别胡说了!王丞相两个女儿早出嫁了,从山阳县带回来一个女儿年纪还小,还有谁可嫁?”
又一个声音说道:“就是就是,我们家就在景仁坊,与王丞相也算是街坊,难不成连王丞相家有几个小姐都不知道?”
只听那人说道:“嫁媳妇啊!王丞相把媳妇嫁出去了,是封丘门外朱家,你们别不信,千真万确的事。”
外间的哄笑声更响了。只听一人笑道:“说你发烧说胡话不是?王丞相之子名唤王雱,活得好好的,如何倒把媳妇嫁了?”
此人话一说完,立时惹起一片哄笑之声,议论声也更嘈杂:“这位老兄说得有鼻子有眼,只怕是真的”
“子在嫁媳,有趣有趣,好笑好笑!”
“只怕另有内情,你小子还知道什么一并说来。”
“酒壶如何空了?酒家添酒!”
外间的声音直向耳朵灌来,练亨甫这才知道今天把王雱约到酒楼并不妥当。有心出去解释,又心知此类事解释不清,有些内情也不必让外人知道。再说汴梁城里光是能称之为正店的大酒楼便有七十二家,其余脚店无数,能阻止别人议论?能解释得过来?练亨甫正不知如何是好,再看王雱,已经醉伏在桌上。
“子在嫁媳”不仅出人意表,甚至是惊世骇俗,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全汴梁城的酒楼饭庄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有褒有贬,却也是褒多贬少。王雱在德隆酒楼喝醉,被练亨甫扶回家中,一经挪动,酒气上冲,吐了个满地。王雱身体本弱,这一醉酒,竟躺了三天才能下床。按吴夫人的意思,庞氏一出嫁,便请人给王雱作伐,把婚事给办了。因王雱此时心情甚是恶劣,加上右腿的小腿肚上生了一个疔疮,经这一气恼,竟然大发了。原本铜钱大一块,渐渐肿到酒盅大小,中间破口里整日流脓淌黄水,虽不十分疼痛,却也难受之极。王安石和吴夫人忙着给延医治疗,王雱的再婚一事,也就耽搁下来终于也没来得及再婚。这是后话。
王安石因十天未到中书视事,积案甚多,家里又在张罗庞氏再嫁之事,刚忙出个头绪,庞氏的花轿抬出了门,正打算消消停停的吃饭,赵顼又派中使来请,说是高遵裕上表说,王韶生死不明,西夏又有异动,要王安石即刻上紫宸殿议事。王安石听了,先是一惊,此时也来不及多想,连忙冠袍带笏,匆匆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