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市委办公区一栋六楼，一间面积约三十平方米的办公室，连排柜里的书籍堆放很满也很整齐，靠窗两盆茂盛的绿色植物，紧挨棕色沙发、实木茶几。正面墙上一幅八达岭水墨画，宽大整洁的办公桌后面有“凭阑观涛”四个大字，使这整洁素雅的空间平添了几分文气。
常务副书记王樵坐在光线很好的沙发上，表情严峻地看着墙上的画陷入了沉思。
对面的沙发上，冯一鸣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声情并茂陈述了一大堆区域经济受阻的情况，以区委一班人的名义请求市委考虑益西区实情，充分估计人防办胡作非为带来的负面影响，或市府行政干预废止其整改通知，阻止其向法院起诉，以免给社会秩序增添不安定因素。
最后，他很有些失态地拍着沙发扶手说：“这欧阳手下的人也太不像话了，借工作之名给我们设置障碍还有个说法，更可恶的是，一群年轻人竟然在益西区酗酒闹事，把两名群众打成重伤住在医院。”
“还有这事？”王书记面色凝重地问道：“他们平白无故酒后生事伤人？”
“不仅如此。事后，身为纪检组长的包树清，居然亲自带人到益西区，大闹公安机关，强行把行凶者带走！最后，连欧阳文宇也亲自出面了。”冯一鸣颇为激奋地嚷道：“他们这样在益西城区为非作歹，确实太不像话了。”
一向对所有人和蔼可亲，对中饱私囊、收受贿赂、执法犯罪、徇私舞弊、堕落糜烂等腐败丑恶现象深恶痛绝，堪称清官的王樵听完冯一鸣的陈述并看完那叠材料，果断地对他说：“你所反映的情况不能不说非常重要，提出的要求也可理解为完全是为了工作。但我还得提醒你，这很有可能查无实据的匿名材料，和市人防办的整改通知根本扯不上关系，你要求市委叫停人防办的整改决定，不觉得太草率吗？至于人防职工酒后伤人的事，相信公安机关会做出公正的处理。不过，听说你和欧阳文宇既是校友，也曾共过事，相信他会是一个胡作非为的人吗？”
“您的意思？”冯一鸣显得有点口吃。
王樵站起身严峻地对冯一鸣说道：“请你立即回去，主持召开常委会，专题讨论这匿名材料的动机、目的以及为什么会有人在非常时期弄出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要以区委的名义大张旗鼓支持市人防办的工作，责成公安部门成立专案组调查这份材料的出处，如果确属无中生有的陷害，就一定要从重从快地严惩不贷。市委也将马上派人就材料所反映的问题调查取证并向省人防办和国家人防办汇报，如欧阳真有那些事，就不仅只是停职或调离的问题，其问题的严重程度，已经应该移交司法部门了！”
王樵的话不无道理，但冯一鸣却仍然有些不服气：“万一人民群众不同意，坚决要求市委支持我区经济建设……”
王樵表情严峻地站起，冯一鸣有些忐忑地低垂下头，双手极不自在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市委对益西区工作不支持？人防办是市政府直属部门，如果他们严格按照国家法律规定，在你管辖的地方发生受阻或群体事件，问题肯定出在一把手身上！市委一定拿你是问！”王樵生气了。
冯一鸣从沙发上跳起来，尽量使声音不太大地嚷道：“王书记这可有点冤枉我了，市委的任何决定，我都双手赞成，对人防办的工作也大力支持。不信您可动贵步到益西区去了解一下，对于人防工作，我可一向尽了最大努力工作，从没有偏心眼。”
“你所谓的支持就是坚决要求撤了人防办，就是违反国家法律，为吸引外资而擅自免收易地建设费？凭这不明不白的材料，就要让市委强行停止人防办的执法行为或暂停欧阳的职务？”王樵咄咄逼人追问道。
冯一鸣委屈地拍着胸喊道：“我也是从益西建设出发嘛！天地良心，我和欧阳文宇是战友加校友，我算是他的学长，他也还曾是我的领导，从来没有过矛盾。没任何理由故意为他设置障碍呀！”
王樵紧绷着脸说：“按说，对于这事我应当回避，因为你送来的材料中，明确指责我是欧阳的后台，我现在仍为他说话有护短之嫌，但正如你所说我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
冯一鸣张嘴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没说，垂下头两眼望着地板出神。
屋子里静得似乎空气也凝固了。
“先回去吧，组织领导干部好好学习，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融合发展，是党中央、国务院新时期的大政方针，要认真领悟其精神。我将马上和柳书记取得联系，将你县所发生情况详细汇报，听取他对这事的处理意见。如果柳书记的看法和我意见不符，我将立即通知你采取非常措施，如果他赞成我的意见，那就只好请你尽可能多做工作，务必不能使自己坐在被告席上！”
“如果欧阳真有材料上反映的那些事，市委调查又一时没有落实……”冯一鸣似乎还想据理力争。
“如果真是那样，该他承担的责任是逃不掉的，但他个人的事和你们罢修人防工程，免收易地建设费没有内在联系。”王樵掷地有声地说。
再也无话可说的冯一鸣，只好强装笑颜站起身同王樵握别。
冯一鸣刚走出办公室，王樵立即快步回到办公桌边，操起电话机沉声说道：“请立即为我接柳书记的手机！”
整整一下午，冯一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生闷气。这间屋子不但比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大，而且里面休息室的豪华足以和星级宾馆套房比美，豪华双人床、餐桌，带按摩的浴缸、桑拿房，小型泳池，健身器，自动升降按摩床应有尽有。
深谙为官之道的冯一鸣，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到窝囊，从来没有像此刻有大声骂娘的欲望。
他没想到和蔼可亲、幽默风趣的市委王副书记，会在人防工程问题上用极难忍受的语气同他说话；更没想到向来办事稳重谨慎的王副书记会在他刚离开办公室便十万火急召来监察局一帮人，限令他们介入益西区建设受阻的事件调查。
尽管对那份材料反映的情况，冯一鸣难辨真伪，但凭着官场多年的经验，他早已在心里肯定市人防办摊派未果发难不会是真的，有关欧阳个人的事纯属捏造。在从部队到学校，再到建设局和欧阳文宇共事，虽一直相处很不愉快，但对他的人品还算了解，知道他虽然很受异性青睐，但却从没听说有出格之举。
市纪委、监察局那班查案高手很快就会把情况搞清楚，还欧阳清白。但他还是希望材料反映的所有事都是真的，希望欧阳文宇被免职。
在区委书记岗位上几年了，冯一鸣虽没做出什么成绩，却一直小心谨慎没出过差错，在本市二级书记中，自以为还能得到市委主要领导赏识。却没想到因人防办的事，引来了王副书记极度反感。
他知道空降来的王副书记是本市最年轻的领导，不但能力强水平高、思维活跃意识超前，而且对当前社会发展动态和市场经济的分析，在市上没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就连首都的一些专家、学者，听了他对我国经济形势发展的分析，都赞不绝口称他是真正的专家。
这位专家型领导不仅主持日常工作，而且还分管组织、政法工作，对于市内领导干部提拔或罢免，有着一言九鼎的权威性。更重要的是，他爱人是中组部前途看好的局级干部，这就是冯一鸣心中极度烦躁的根本所在。
秦琳来过几次，每次都似乎有重要话想说，却被冯一鸣阴沉的脸色吓得未及说话就悄然溜了。
其间，桌子上的电话曾响过几次他都有没有接，到后来当电话铃声再次响了时，干脆忿然将进线给拔掉了，并把手机也关掉了。
下班好一阵，机关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从高靠背椅上站起身，惬意地伸了个动作夸张的懒腰，把电话进线插好。
沉默了一下午的电话竟立即响了起来。
这么晚了还有人请吃饭！他心里嘀咕着拿起话筒，懒洋洋吐出两个字：“找谁？”
对方的回答比他多了一个字：“冯一鸣！”
“你哪个？找我有什么事！”那对他直呼其名的声音很熟悉。
“我姓柳……”
“柳书记怎会是您呢？”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冯一鸣立刻换成惊喜的口气：“哎呀！老领导，听说您出国了，我真巴不得您早点回来呀！”
“少说闲话，我这是价格昂贵的国际长途。”
“柳书记您请吩咐吧，我定会尽最大努力将您交办的任务落到实处。”冯一鸣毕恭毕敬地说。
“请你在人防建设问题上和市委保持高度一致，尽全力支持欧阳同志搞好工作，力争益西区人防和地方经济建设融合发展；对于那些恶意制造事端、无中生有污蔑陷害欧阳同志的人要坚决打击，绝不姑息！”
“可我们区的城市建设任务重……”
“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就能不要人防建设？战争威胁依然存在，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人防工作，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人防建设的绊脚石！”
放下电话好久，冯一鸣仍瘫坐在沙发上发愣，心里暗自猜测：这欧阳文宇还真不可小视，竟惊动了远在国外的柳书记，亲自打了电话来要求支持他的工作！
早年，同在基建部队当兵，虽欧阳文宇很快就到了机关，但他却早一年进了大学并担任学生会要职，一向以老大哥自居。
作为战友、校友，多年来，欧阳文宇虽对他不冷不热，但也一直很尊重。可从大学起，他就特别排斥他，平时不多言语，什么事都装在心里的他，对欧阳文宇的豪放和大气，总是看不惯，认为其太爱表现和抢风头。
曾经，他还串通几个同学举报欧阳文宇在校内寻衅斗殴、为校园安全埋下了深深的隐患，要求校方严肃处理。
多年后，发改委副主任欧阳文宇调建设局，成了顶头上司。既让他很不服气，也因破灭了他从常务副局长转为一把手的梦而心生怨气。虽明知领导干部任免权属组织部门和上级领导，可他却就此在心里把欧阳文宇恨上了：明知我当了几年常务副局，你欧阳文宇为啥要来？如果你不来，我不就转正了！
明知学长在这里，你偏不推辞地要进来，就是不仁！无数次，他暗自在心里恨着欧阳文宇，以致结下难解心病。
正是吃饭用餐之际，此刻该到哪里去呢？冯一鸣犹豫不决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回家吧，实在不愿面对人老珠黄的妻子，他实在讨厌她仿佛安装了X线的单凤眼在他全身扫视，稍不如意就会市井泼妇般大吵大闹。好多次都差点克制不住挥拳将其一顿臭揍踢出家门。可他不敢！因为享受省部级待遇的老岳父还活着，脾气暴躁的郭明扬，以及他那几个在部队任职的弟兄，不可能容忍妹妹受欺负。
一县之主的身份地位，和对岳父家的畏惧，每每使得他将已写好的离婚协议撕毁，尽管他恨不得马上就和泼妇离婚，但却怕因此派生出对其前程有影响的事来。县委书记已干了几年，虽没成就却也没出过大错，照理他应该再进一步。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很大，比他年轻有能力的县领导多着哩。但他却暗自发誓为再进一步，决不放弃坚持到最后。
在益西境内没人公开和他对着干，但当了几年区委书记，难免得罪过人，而这些被他得罪了的人当中，也不乏有受市委甚至中央有关部委领导青睐的年轻人，万一和黄脸婆离婚的事被人恶意渲染，不但再进步的宿愿将落空，恐怕现任职务也会难保。
虽为了前途而没和黄脸婆离婚，却也很少回家，每晚在比家中卧室陈设更舒适、比区内任何宾馆套间都豪华的小屋子里睡觉，如果不是为了回去看漂亮懂事的女儿和取换洗衣物，他根本不想再进满屋弥漫着浓厚火药味的家。
时针已经到七点。这时，赴宴的人们或许已吃得有了些许醉意，找人陪餐实在太晚，不如随便找家小食店凑合一顿了事，反正也没胃口。冯一鸣心里想着正要出门，秦琳扭动招人视线的水蛇腰，提着几只食盒风情万种地走了进来。
见冯一鸣欲要出门，她轻轻“噫”了一声，回身将房门关上放下食盒，挪到冯一鸣眼前，隔着办公桌柔声问道：“生了一下午闷气，这会儿如果不想到哪里去寻开心，我陪你吃点盒饭可以吗？”
冯一鸣打开食盒一看，蒸的有对虾、大闸蟹、扇贝，烧的有刺参、鲍鱼，都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他开心地在秦琳肩上轻轻一拍：“知我者，秦琳矣！”
秦琳径直走进内室拿出一瓶茅台、两个杯子，娇声轻语：“喝两杯解解气好吗？”
“好！喝酒。”冯一鸣心里暗想：看来，和人防有牵连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插手了，让关正祥和赵纯去折腾，去和欧阳文宇较量吧。为这事闹得市委主要领导不高兴，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冯一鸣果然心思缜密，懂得关键时刻如何抉择。仅过了半个月，受市委委托，市委组织部何副部长，纪委陈副书记等陪同省人防办工作组的同志来到人防办召开机关全体会议，陈副书记在会上公开宣布了有关“市人防办恶意设置障碍，阻挠益西经济发展，欧阳文宇道德败坏”举报材料的调查结果。
“经查，黑材料所举事实纯系捏造，纪委已要求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力争尽可能快将无中生有陷害他人构成犯罪的始作俑者绳之以法。”
陈副书记对欧阳文宇在建设局的成绩进行了充分肯定，对他到人防以后大刀阔斧开展工作，为了党的事业不计个人得失的忘我奉献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
“哗！哗！哗！”全场掌声雷动！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情不自禁热烈鼓掌。
掌声平息后，何副部长大声说：“柳书记专程打来电话，要求我代表他和王副书记，向人防办坚持正义的同志们表示深深的感谢！同时希望欧阳同志不因委屈而心生畏难，党和人民，绝对不会让忠于革命事业的好同志，遭受不平待遇。正义的法律，绝对不会放过捏造事实诬陷他人的违法乱纪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