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过去了，不见刘金铠半点踪影。
伊琳娜急着回去给海莲上课，这边又丢不下塔基亚娜，只得带着塔基亚娜来见荣连贵。
“哟嗬，你俩怎么来了？”
“老板，我在刘处长家已经呆了七天，他怎么还不回来？”伊琳娜特别激动，“刘处长走前对我说，七天之内就回来，可是已经过七天了……”
荣连贵料定会有真相戳破的一天，可未料伊琳娜这么敏感。“坐下！坐下！”他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一边想对策。
“对了，刘处长一定遇到脱不开身的事，才没及时回来。伊老师，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只能再等，是不是？”
伊琳娜听荣连贵这样说，叹口气，焦急的情绪有所缓解，看了一眼塔基亚娜。塔基亚娜也是无奈地叹口气。
“你们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刘处长是我的好朋友。”荣连贵特别慷慨大方。
两个女人情绪进一步稳定下来。
“海莲这几天坚持练琴画素描吗？”伊琳娜关心地问。
“练呀，画呀！”荣连贵夸大其词地说，“当当当，咚咚咚，练得可来劲了！还画了几张素描。”荣连贵十个手指在桌上敲出声音，模仿弹钢琴的样子。
伊琳娜和塔基亚娜都笑了。
“我想去看看海莲！”伊琳娜说。
荣连贵打个愣。他自己清楚，自从伊琳娜走后，海莲就没进过琴房。
“现在就去，好吗？”伊琳娜进一步问。
“今天……不行。海莲不在家。后天吧，后天我派车去接你，让塔基亚娜也一块过来玩！”
伊琳娜答应了。塔基亚娜也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伊老师，我告诉你一件事，”荣连贵说，“前天戈列果列夫休假，在外面喝酒，晚上找不到家，在街上转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厂里。你猜他到哪里喝酒去了？到你们女房东家喝酒去了！”
“他怎么会到那里去？”
“戈列果列夫说，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可是他们并不熟悉呀。”
“都是俄国同胞嘛。”
送走伊琳娜，荣连贵马上赶回家，让海莲先画素描，再练钢琴。海莲被他娇宠惯了，经常不肯听他的话；这次也一味撒娇，不肯画画也不肯练琴。
“你敢不听老子话！反了你了！”他拍桌子瞪眼睛。
荣连贵发火，把赵氏也吓着了，赶快劝女儿照老子说的做。吃过午饭，海莲被连哄带逼，关进琴房，画了一张矩形石膏素描。到晚饭时才放出来。晚饭后又敲了两小时钢琴。第二天，海莲哭哭泣泣，画了一上午石膏素描，下午又敲了两小时钢琴。
荣连贵晚上提着两张素描，左看右看，觉得画得即幼稚又粗糙，跟伊琳娜留下的画样儿一对照，实在相差十万八千里。虽然差距大，也只好这样了，谁让他编瞎话唬弄伊琳娜呢。
第三天，戈列果列夫奉荣连贵之命，赶车将伊琳娜和塔基亚娜接到家里。海莲见到伊琳娜，竟紧紧将她抱住，唯恐她再走。伊琳娜看了两幅素描，说进步不大；听了练琴，说没有提高，但又说，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进步。
荣连贵躲在厂里，没敢陪伊琳娜回来，怕伊琳娜再次跟他要刘处长。
高占魁很久没到厂里来了，今天一大早赶过来，荣连贵也是刚进办公室。
“二舅，一瞅您这脸色，就知道这一阵子，家里没人欺负您。”荣连贵笑嘻嘻地说。
“谁敢欺负我？”高占魁眼珠子一瞪，“欺负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先到车间看看？还是喝完茶再去？”
“喝茶。我有事跟你说。”高占魁坐下来。
荣连贵沏了一壶新茶。高占魁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说：
“实话告诉你，你和陶梦儿的事，撂了这么久，不是因为陶老太太身子骨不舒服，她一口咬定一万块大洋聘礼，我没答应，拖了将近四十天，她死活不肯降价，我只好认了这个数……”
“一万块大洋？这不是卖人吗？不要！不要！”
“不要也得要！昨天已经把三千块钉金交给陶老太太，余下的七千，过门那天付清。今天我就是来通知你这件事，你抓紧收拾出一间房子，准备结婚！”
“我没钱，这个媳妇说不起。”
“不让你花钱，一万块我给你拿。”
荣连贵朝二舅投去疑问的目光。
“二舅这是对你的奖赏。你别摇脑袋，听我把话说完。你14岁跟我出来跑崴子，咱爷儿俩奔的是找口饭吃，图个活命，没想到被你扑腾大了，挣了成千上万的卢布。二舅能不感谢你吗？总想着要好好报答你——说‘报答’有些不合适，上辈哪有‘报答’下辈的？那就是奖励。拿什么奖励？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最后想明白了，奖励什么也他妈不如奖励个媳妇实惠！这才踅摸到陶老太太那儿去了。”
“陶老太太这不是卖女儿吗？”
“不卖能到咱手吗？一个大姑娘，凭什么白给你做三房？人家要的就是这个价，又没强买强卖！我告诉你，咱们是下手早了，现在有人愿出两万大洋撬咱们！你呀，赶快把屋子收拾出来，赶快把梦儿娶进来，别夜长梦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二舅把道理说得简单、干脆、明了，荣连贵就是想推三阻四，假意敷衍，也没借口了。
“二舅，回家我怎么跟两个媳妇说这事？张不开嘴呀！”
“不用你说。我替你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
“二舅，你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晚上来吃饭吧。”
“行。”
“我派车去接您。”
“别接。接了就等于咱俩事先串通好了。”
“哎哟，还是您想的周全。”
“臭小子，跟你二舅好好学着吧！”
下半晌，高占奎来到荣连贵家。二舅岁数大了，腿脚懒了，轻易不到外甥家来坐坐。荣连贵的两个老婆，都是二舅张罗给娶的，不过这两个老婆，都是明媒正娶，虽说花了一些钱——娶媳妇哪有不花钱的？也是正常花费，没出格。荣连贵的两个老婆对二舅特别尊重，见二舅来了，又赶上饭口，忙吩咐厨房备了一桌酒菜。又打电话让荣连贵马上从厂里回来陪二舅。
荣连贵接到电话，马上赶了回来。
“二舅今年60了，搁秦始皇那会儿，早活埋了。”酒过三杯，高占魁发起感慨，“真要是活埋了，我也值了，不后悔，没怨言，为什么？老天爷可怜我呀！老荣家祖坟风水好，到了连贵这一辈，摘了穷帽子，老高家借了光了。借了连贵的光我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总得有所表示吧？所以我准备送给连贵一个媳妇。你们别瞪眼珠子，听好了，这个媳妇是我送给连贵的，无论这个媳妇丑啊俊啊，连贵你不能挑剔，都得接住。娶这个媳妇的一切开销，由我负担，不让连贵花一分钱。在此之前，我没跟连贵透露过这件事，今天他也是第一次听说。连贵你赞成也好，反对也罢，都不管用。谁也别气我，让我多活两年，算你们孝心。三位，都听明白了吗？”
“这事，我不乐意！”荣连贵率先表态。
“你先别说话！”高占魁拦住他，“两位太太表个态！”
赵氏说：“娶个老三来，我没意见，人家还有娶老四老五老六的。我担心的是，这老三的脾气，合不合群？要是合群，一家人倒也能和和睦睦过下去；要是不合群，就糟了，家里天天打吵子，就不好了！”
“怕是不会吵起来。”高占魁说，“我介绍一下，这个姑娘十八岁，中学毕业，识文断字，脾气温和。秀茹，你表个态。”
秀茹心里一百个反对。可是说不出口。怎么能拦住这个事呢，显然是拦不住。这事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想当初，嫁到老荣家当小老婆时，高占奎亲口许诺，“两为为大”；按照这个逻辑，娶进老三，老大、老三为大，她这个老二夹在中间，岂不成为受气包子！想想自己的地位就要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眼圈就红了。
“秀茹，你表个态。”二舅催促。
“我表什么态？表态管用吗？”秀茹沉着冷冷地说，“这事是明摆着的，连贵早把人相中了，与二舅串通好了，拿二舅出面压我们。说实话呢，我打心里不乐意，为啥不乐意，明摆着的，老三受宠，大姐身份贵重，我呢自然也就晾一边去了，只怕从此没好日子过了……”二太太抽泣起来，说不下去。
“连贵，你可不许娶了老三，忘了这两位太太！”
“我是坚决不娶老三……”
“你也别假惺惺地装不乐意了。”赵氏省悟过来，“这事就是你跟二舅串通好的！今天当着二舅面，你得向我和二妹做个保证，往后别慢待我们！”
“连贵，表个态！”二舅说。
“我不同意娶……”荣连贵咬死不娶。
“钉金都下了，你不娶，难道让我娶？”二舅一脸不乐意。“海莲娘说得对，连贵你得表个态！”
“我的态度，坚决不娶三房。”
“连贵，你这是看不起我呀！”高占魁给荣连贵扣了顶大帽子，“别看你翅膀硬了，你也得听我的，别看我腿脚不灵了，我也能打折你两根肋条。现在你表个态吧，娶了老三，能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待两位太太？”
“二舅，我是真不想娶……”荣连贵态度坚决。
高占魁猛一拍桌子，吼道：“小红，把铁锹拿来！”
小红飞身而去，转眼拿来一把铁锹。高占奎举起它，喝道：
“连贵，你再不答应，我砍拆你一条腿！”
说着，铁锹头就奔荣连贵的腿劈来，赵氏吓得脸色惨白，飞身挡住劈来的铁锹头，同时大喊：
“连贵，快答应了吧！”
荣连贵这才如梦方醒，说：
“答应！答应！我答应！”
高占奎接着又问：
“还像以前一样对待两位夫人吗？”
荣连贵回答：
“一样。一样。”
高占魁露出喜悦之色，收回铁锹，重新回到饭桌：
“二位都听见了，连贵表态了，娶了老三也跟从前一样对待你们。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二位外甥媳妇，今后连贵要是怠慢你俩，你们就来找我，我替你们做主，看我怎么收拾他！”
当天晚上，二太太秀茹向荣连贵进行了有力的反击。她说：
“你拿二舅做挡箭牌，我照顾你面子，没说什么。其实我想说的，你心里清楚。当初你娶我时，答应‘两头为大’，如今你要弄个老三来，是背信弃义。我知道，我是指望着你养活，是你罐里养的一条小蛐蛐，你想什么时候丢了它，就什么时候丢它，想什么时候捏死，就什么时候捏死。可你别忘了，我也是人，你得让我像人那样活着。你要是不待见我，我可以不要这条命，大不了死了算了，落个省心。”
荣连贵知道秀茹性子烈，说得到做得到；今天谈到死，不是吓唬他。便说：
“我懂你意思，反对我娶老三。”
秀茹说：“我反对不了。我没那个本事。我要有那个本事，早把你们男人那玩艺儿全劁了，省得给女人添那么多麻烦！”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吧，我听着呢。”
“我不反对你娶老三，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你不能把老三领回家里住。”
“那我领她上哪儿住？”
“另外买房也好，另外盖房也好，给她安个新家；我不想见到她，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别扭。”
“这个……”荣连贵一时拿不出主意。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恐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你找二舅商量去，商量好了告诉我。”
秀茹心里清清楚楚，她面前最大的对手，是二舅。关于是不是与老三住一块，是不是买房子，还是盖房子，也得二舅说了算。
荣连贵听了秀茹最后这句话，羞得一直红到耳根。
荣连贵倒也天真，毫不掩饰地接过话，说：
“明天我就去见二舅，让他给拿个主意。”
当天晚上，秀茹哭了大半宿，荣连贵无论怎么哄，她也不听，直骂他是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第二天，荣连贵下午抽出工夫，跑去见二舅，把昨晚秀茹说的话，学了一遍。当时高占奎正在留声机前听戏，一个耳朵听外甥讲话，一个耳朵听唱，外甥的话讲完，留声机里锣鼓镲一通齐奏之后，一个青衣铆足劲儿地喊了一嗓子：
“苦哇——”
高占奎听完外甥讲述，对秀茹产生恻隐之心，随着锣鼓镲的节奏，也喊了一嗓子：
“苦哇——”
此一嗓子“苦哇”，与彼一嗓子“苦哇”，恰好重叠一起，形成一种空谷合音，共鸣隆隆，余音袅袅，三日不绝。
“二舅，你先别念道白啦，怎么回秀茹呀？”荣连贵呆头呆脑地问。
“哐才才才依才哐——”二舅还沉浸在京戏的节奏中，使着身段，拿着京腔道，“怎么样啊？还能怎么样啊？……你是个真正的呆子，买房，盖房，你就依了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