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琳娜撅着屁股，趴在灶炕前烧火，偶尔蹿出来的烟扑到脸上，呛得她直流眼泪，灶膛里的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加尼雅在锅台上忙着做汤。锅里水开了，加尼雅把西红柿、大头菜、土豆块相继放进锅里，再将香叶、番茄酱放进去，最后将买来的已经砌成碎块的熟牛肉放进汤内，顿时，牛肉的香味，香叶、西红柿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稍稍炖了几分钟，飘出来的香味愈加浓烈，加尼雅又放入盐调一下咸淡，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汤盛进一个白色小搪瓷盆里，撒上一把香菜叶，端到桌上，高兴地拍一下手，说：
“吃饭！”
“哎，洗完手就来！”
加尼雅做的这道汤，叫“苏布汤”，是俄罗斯人最喜欢的一道汤。伊琳娜洗完手和脸，到桌旁坐下。桌上除了一小盆汤，还有一盘红肠，一盘奶油、一罐鱼子酱，桌上还放着一个大面包。
“哦，加莲卡，我们是不是太奢侈了？”
“伊丽莎（伊琳娜的爱称），就让我们奢侈一下吧！逃难几个月以来，我还没亲手给你做碗热汤呢。多亏荣老板提前给我们发了工资，荣老板真是个好人。”
“应该祝他健康长寿。……可是，我们拿什么来祝贺呢，没有酒呀！”
“哎哟哟哟，请等一下，我去买！”
加尼雅跑出去。伊琳娜等了十分钟，加尼雅从附近一家俄国人开的食杂让买回一瓶葡萄酒。
“为荣老板干杯！”
自从逃亡以来，她们没这样心情安定的吃过一顿饭。
安定的心情和愉快的氛围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伊琳娜的情绪发生了变化，脸色阴郁，沉默不语——她又思念起家人。
“伊丽莎，别难过，”加尼雅赶紧劝她。“爷爷说不定已经来到哈尔滨，只是我们还没找到他……”
伊琳娜曾经分析：按照爷爷制定的最终目的地哈尔滨，他应该带领家人到达这里，或迟早会到达这里。正因为这样，她才在火车站的留言板上贴了寻人启事，向爷爷发出准确的联络信息。昨天她到火车站查看一番，发现那张字条已被另一张字条覆盖。“这是极不道德的行为！”她气忿地想。
吃完饭，伊琳娜拿出一小纸包从机台上扫下来的面粉，让加尼雅把它做成糨糊，然后领着加尼雅从家里走出来。
二人来到火车站，将留言板上那张被覆盖的字条，重新贴上新写的纸条。然后沿霍尔瓦特大街走到南岗，加尼雅把几张纸条，贴在广场灯柱和尼古拉教堂四周的栅栏上。伊琳娜生性怯懦，没有贴纸条的胆儿，当加尼雅往灯柱上粘贴时，伊琳娜总是提心吊胆东张西望，唯恐被人发现。
伊琳娜这种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样子引来一个人的注意。此人是戈里果列夫。他在宿舍闲得无聊，从工厂所在的吉别斯街（今安和街）出来，来到斜纹大街（今经纬街），再向东走，横跨铁路线连接道里和南岗两区的大木桥（今“霁虹桥”），向南折，就看见火车站了。这时戈里果列夫心情很好，搬进工厂宿舍，有了稳定的住所，有一份固定工作，工作又不太累，这比他在国内的景况要好多了。找不到老婆他已不着急，对找回老婆已不报希望，他已经习惯了没有老婆的生活。攒钱是有希望的……攒够钱就回家乡去……戈里果列夫盘算着要攒下每一戈比，攒够回家路费……就这么一路美滋滋地想着，在站前广场看见了伊琳娜。
“她在做什么？”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伊琳娜引起他的注意。
戈里果列夫的头脑虽然简单，比如对自己的老婆就没看住；对稀里糊涂跑到国外来找老婆也值得商榷，但他对许多事情，还抱有很强地好奇心，比如这一次对伊琳娜的鬼鬼祟祟。他知道，任何未解现象都包含一个不为人知的真象。那么伊琳娜的鬼鬼祟祟是为了什么呢？其中的真相是什么？戈里果列夫的神经亢奋起来，他希望发现真相。他悄悄跟踪伊琳娜，不仅发现她与加尼雅在广场贴下第一张纸条，还发现她们接二连三地又贴了几张纸条……戈里果列夫吓得越来越紧张……他觉得他发现了伊琳娜的一个惊天秘密，不仅如此，他觉得发现这个秘密对他是有害的——好像他也加入了这个秘密，脱不掉干系。
“别慌别慌，让我来仔细想想……”他在路旁一棵树旁蹲下，卷一只烟，边抽边想。
一支烟抽完，他得出结论：
“这个秘密仅仅是我发现的，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把自己从刚才的紧张中摘了出来。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吐沫，然后笑了。他觉得这个伟大的发现不能由他一个人独享。应该告诉所有的人。“可是，慢来……告诉所有的人，还能算秘密吗？”他马上打消这个念头。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发现了伊琳娜的秘密，必须留一个证据；他毫不手软地走过去，揭下一张加尼雅刚贴在灯柱上的纸条，将它折成方块，小心翼翼地放进衬衣口袋里。
“好兄弟查依采夫，你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你能告诉我吗，如果有人住灯柱上贴一张张纸条，这是什么行为？”他从车站广场回来，把查依采夫拉到宿舍外面问。
“你说什么呀，戈里果列夫，谁把一张张纸条贴到灯柱上？”
“是啊，上帝作证，是我亲眼看见的，千真万确……”
“把一张张纸条贴到灯柱上？……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贴传单吗？”
“我不知道。……也许就是传单……可传单是什么呀？”
“啧啧啧，你呀你呀，戈里果列夫，你遇到革命者啦！”
“革命者？谁是革命者呀？”戈里果列夫一脸迷惘。
“社会民主工党，社会革命党，自由民主派，无政府主义者，都是革命党呀！他们为了宣传自己的主张，就到处演讲，四处贴传单。正是因为他们这样做，才推翻了沙皇！”
这下可把戈里果列夫吓得要死。他从国内出来时，沙皇并没被打倒，怎么，这些小小的纸条竟有这么大的魔力？戈里果列夫立刻感到衬衣口袋里的那张纸条像一把尖刀，就要刺入胸膛。最近他从许多流亡的俄国人那里得知，国内爆发了革命，布尔什维克推翻临时政府，建立了苏维埃政权……难道伊琳娜是布尔什维克？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贴传单？对，她一定是布尔什维克！
“布尔什维克已经把俄罗斯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布尔什维克又来闹中国，难道还要把中国闹得天翻地覆？……我在哈尔滨刚刚有了体面的工作，难道让伊琳娜这个魔鬼把一切都毁了吗？呸！呸呸！绝不允许！”
第二天，荣连贵的马车一驶进工厂大院，戈里果列夫就盯上他。荣连贵刚走进办公室，戈里果列夫就来找他。
“老爷，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
“嗯？什么秘密？”荣连贵一怔。
“伊琳娜是个魔鬼！”
“伊琳娜是个魔鬼？”荣连贵很意外，小心地问，“什么意思？”
“她是布尔什维克！”戈里果列夫神秘地说，“老爷，你知道布尔什维克吗？我知道，布尔什维克已经把俄国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又来闹中国。……”
“你是说，伊琳娜是布尔什维克？”荣连贵紧张起来。
“老爷，事实正是这样。昨天晚上她到站前贴传单，上帝作证，被我看见了，她不仅是一个人，还有同党，她俩在一块贴传单……”
“你亲眼看见了？伊琳娜贴传单？”荣连贵愈加紧张。
“错不了，老爷，我亲眼看见的……她两在广场的灯柱上贴了两张传单，然后沿着霍尔瓦特大街又贴了几张……”
“你没看错人吗？”
“千真万确！老爷，千真万确！我把她的传单揭下来一张，老爷您看，传单在这儿呢……”
戈里果列夫从衬衣口袋取出那张纸条。
荣连贵看见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流利的俄文：“爷爷安德列、奶奶、索菲娅母亲……如果你们来到哈尔滨，请到‘鼎新泰’制粉厂找我。伊琳娜。”
“哈哈哈！”荣连贵大笑起来！
戈里果列夫歪着脑袋，心里纳闷：“老爷怎么还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