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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1)

因为落雨,朋友逼我说落雨的故事。这是其中最平凡的一个。它若不大动人,只是因为它太真实。我们都知道,凡美丽的都常常不是真实的,天上的虹同睡眠的梦,便为我们作例。

没有什么人知道军队中开差要落雨的理由。

我们自己是找不出那个理由的。或者这事情团部的军需能够知道。因为没有落雨时候,开差的草鞋用得很少,落了雨,草鞋的耗费就多了。落雨开差对于军需也许有些好处。这些事我们并不清楚,照例非常复杂,照例团长也不大清楚,因为团长是穿皮靴的。不过每次开拔总同落雨有一种密切关系,这是本年来我们的巧遇。

在大雨中作战,还需要人,在雨里开差,我们自然不应当再有何种怨言了。雨既然时落时止,部队的油布雨衣,都很完全。我们前面办站的副官,从不因为借故落雨,便不把我们的饮食预备妥当。我们的营长,骑在马上,尽雨淋湿全身,也不害怕发生疟疾。我们在雨中穿过竹林,或在河边茅棚下等候渡船,因为落雨,一切景致看来实在比平常日子美丽许多。

落了雨泥浆分外多,但滑滑的走着长路,并不使人十分难过。我们是因为落雨,所以每天才把应走的里数缩短的。我们还可以在方便中,借故走到一个有青年妇人的家里去,说几句俏皮话,打个哈哈,顺便讨取几张棕衣,包到脚上。我们因为落雨,才可以随便一点,同营长在一个小盆里洗脚。一个兵士还能够有机会同营长在一个盆里洗脚,这出乎军纪风纪以上的放肆,在我们那时节,是不怎么容易得到的机会!

队伍走了四天,到了我们要到的地点。天气是很有趣味的天气,等到队伍已经达到目的地,忽然放了晴,有太阳了。一定有许多人要笑它,以为太阳在故意同我们作对。好罢,这个我们可管不了许多。我们是移到这里来填防的,原来所驻的军队早已走了,把部队开来补缺,别人做什么无聊事我们还是要继续来作。

乘满天红霞夕阳照人时,我们有一营人留在此地了。另外一营人,今天晚上虽然也留在此地,第二天就得开拔到一个五十里外的镇上去。那些明天还要开拔的,这时节已全驻扎到各小客栈同民房,我们却各处去找寻应当驻宿的地点。因为各个部队已经分配好了,我们的旗子插到杨家祠堂,可是一连人中谁也不知道这杨家祠堂的方向,只是在街中乱抓别一连的兵士询问。

原来杨家祠堂有两个,我们找了许久,找到的还是好象不对。因为这祠堂太小、太坏,内中极其荒凉。但连长有点生气,他那尊贵的脚不高兴再走一步了。他说,这里既然是空的,就歇息一下,再派人去问罢。我们全是走了一整天长路的人,我们还看到许多兵士,在民房里休息,用大木盆洗脚,提干鱼匆匆忙忙的向厨房走去。倦了饿了,都似乎有了着落,得到解决。只有我们还在这市镇街上各处走动,象一队无家可归的游民。现在既然有了个歇脚地方,并且时间又已经快夜了,所以谁也不以为意,都在祠堂外廊下架了枪,许多人都坐在那石狮子下,松解身上一切负荷。

一个年青号兵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了一个葫芦,满葫芦烧酒,一个人很贪婪的躲到墙脚边喝它。有些兵士见到,都去抢这葫芦,到后葫芦打碎,所有酒全泼在还不十分干燥的石地上了。号兵发急,大声的辱骂,而且追打抢劫他的同伴。

连长听到这个吵闹,想起号兵的用处了,就要号兵吹号探问团部。号兵爬到石狮子上去,一手扳着那为夕阳所照及的石狮,一手拿着那支紫铜短小喇叭,吹了一通问答的曲子,声音飘荡到这晚风中。极其抑扬动人。

其时满天是霞,各处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烟,在屋顶浮动。许多年青妇人带着惊讶好奇的神气,身穿新浆洗过的月蓝布衣裳,胸前挂着扣花围裙,抱了小孩子,远远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热闹。

那号兵把喇叭吹过后,就得到了驻在山头庙里团部的回音。连长又要号兵用号声,询问是不是本连就在这祠堂歇脚。那边的答复还是不能使我们的连长满意。于是那号兵,第三次又鼓着那嘴巴,吹他那紫铜喇叭。

在街的南端,来了两只狗,有壮伟的身材,整齐的白毛,聪明的眼睛,如两个双生小孩子,站在一些人的面前。这东西显然是也知道了祠堂门前发生了什么事情,特意走来看看的。

这对大狗引起了我们一种幻想。我们的习惯是走到任何地方看到了一只肥狗,心上就即刻有一个杀机兴起。极难遏止的。可是另外还有更使人注意的,是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喊“大白”,“二白”,清朗而又脆弱,喊了两声,那两只狗对我们望望,仿佛极其懂事,知道这里不能久玩,返身飞跑去了。

天气快晚了。满天红云。

我们之间忽然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变故。那号兵,走了一整天的路,到地后,大家皆坐下休息了,这年青人还爬上石狮子去吹了好几次号。到后脚腿一发麻,想从石狮子上跳下时,谁知两脚已毫无支持他那身体的能力,跳到地下就跌倒不能爬起,一双脚皆扭伤了筋,再也不能照平常人的方便走路了。

这号兵是我同乡,我们在一个堡寨里长大,一条河里泅水过着夏天,一个树林子里拾松菌消磨长日。如今便应当轮到我来照料他了。

一个二十岁的人,遭遇这样的不幸,那有什么办法可言?因为连长也是同乡,号兵的职务虽不革去,但这个人却因为这不幸的事情,把事业永远陷到号兵的位置上了。他不能如另外号兵,在机会中改进干部学校再图上进了,他不能再有资格参加作战剿匪的种种事情了,他不能再象其他兵士,在半夜里爬过一堵土墙去与本地女子相会了。总而言之,便是这个人做人的权利,因为这无意中一摔,一切皆消灭无余,无从补救了。

我因为同乡缘故,总是特别照料到这个人。我那时是一个班长,我就把他放在我那一棚里。这年青人仍然每早得在天刚发白时候爬起,穿上军衣,弄得一切整齐,走到祠堂外边石阶上去,吹天明起床号一通。过十分钟,又吹点名号一通。到八点又吹下操号一通。到十点又吹收操号一通。……此外还有许多次数,都不能疏忽。军队到了这里,半月来完全不下操,但照规矩那号兵总得尽号兵的职务。他每次走到外边去吹他的喇叭时,都得我照扶他。我或者没有空闲,这差事就轮着班上一个火夫。

我们都希望他慢慢的会转好,营部的外科军医,还把十分可信的保证送给这个不幸的人。这年青人两只腿被军医都放过血,揉搓过许久,且用药烧灼过无数次,末了还用杉木板子夹好。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还是得不到少许效验,我们都有点失望了,他自己却不失望。

他说他会好的,他只要过两个月就可以把杉木夹板取去,可以到田里去追赶野兔了。听到这个话老军医便笑着,因为他早知道这件事是青年人永远无可希望的事情,不过他遵守着他做医生的规则,且法律又正许可这类人说谎,所以他约许给这个号兵种种利益,有时比追兔子还夸张得不合事实。

过了两个月,这年青人还是不济事。伤处的肿已经消了,血毒症的危险不会有了,伤部也不至于化脓溃烂了,但这个号兵,却已完全是一个瘸脚人了。他已经不要人照料,就可以在职务上尽力了。他仍然住在我那一棚里,因为这样,我们两人之间,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谊。

我们所驻在的市镇,并不十分热闹,但比起湘边各小城市,却另有一种风味。这里只四条大街,中央一个鼓楼操纵全城。这里如其他地方一样,有药铺同烟馆,有赌博地方同喝酒地方。我每天差不多都同这个有残疾的号兵在一处过活,出去时总在一块,喝酒两人帮忙,赌博两人拉伴平分。

若果部队不开拔,这年青人仍然有一切当兵人的幸福。凡是一个兵士能做到的事,他仍然可以有分。他要到那些有年青妇人的住处去,妇人们都不敢得罪他。他坐上桌子赌五十文一注的二十一点扑克,别人也不好意思行使欺骗。他要吹号,凡是在过去没有赶得过他的,如今还是不会超过他。大家知道这个号兵的不幸,还不约而同的帮助这个人。

但他的性情,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却变了。他是一个号兵,照例一个号兵,对于他的喇叭应当有一种特殊嗜好,无事时到各处走去,喇叭总不能离身。他一定还是一个动作敏捷活泼喜事的人。他可以在晨光熹微中,爬到后山头或城堡上去试音,到了夜里,还要在月光下奏他的曲子,同远远的另一连互相唱和。别的连上的号手,在逢场时节,还各人穿了整齐的制服,排队到场上游行,成列的对本城人有所炫耀,说不定其中就有意外的幸运发生,给那些藏在腰门后面,露出一个白白额角同黑亮眼睛的妇女们注了意。还有,他若是行动自由而且方便,拿喇叭到山上去吹,会有多少小孩子,带着微微的害怕,围拢来欣赏这大人物的艺术,他就可以同那些小孩子成立一种友谊。慢慢地,他就得到许多小朋友了。

属于号兵分外的好处,一切都完了。他仅有的只是一点分内的职务。平时好动喜事的他,有点儿阴郁,有点儿可怜。他的脚已经瘸了。连长当人面前就大声的喊瘸子。为了一种方便,为了在辨别上容易认出,自从这号兵一瘸,大家都在他的号兵名字加上了“瘸子”两字,本连火夫也有了这一种权利对这个人存轻视心,轻轻的互相批评这不幸的人,且背地里学这人的行动,作为娱乐。

在先,对于兵号的职务,他仍然如一个好人一样,按时站在祠堂门外,或内面殿堂前石阶上,非常兴奋的奏他的喇叭。后来因为本连补下一个小副手,等到小号兵已经能够较正确的吹完各样曲子时,他就不常按时服务了。

他同我每天都到南街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去,坐在那大木长凳上,看铺子里年青老板推浆打豆腐。这铺子对面是一个邮政代办所,一家比本城各样铺子还阔气的房子,从对街望去,看得见铺子里油黄大板壁上挂的许多字画,许多贴金洒金的对联。最初来的那一天,我们所见到的那两只白色大狗,就是这人家所豢养的东西。这狗每天蹲在门前,遇熟人就站起身来玩一阵,后来听到一个人的叫唤,便显得匆匆忙忙,走到有金鱼缸的门里天井去了。

我们难道是靠着白吃一碗豆浆,就成天来赖到这铺子里面么?我们难道当真想要同着年青老板结拜兄弟,所以来同这个人要好么?

我们来到这里有别的原因。但是两个兵士,一个是废人,一个虽然被人家派为班长,站班时能够走出队伍来喊报名,在弟兄中有一种权利,在官长方面也有一种权利,俨然是一个预备军官,更方便处是可以随意用各样希奇古怪的名称,辱骂本班的火夫,作为脾气不好时节的泄气方法。可是一到外面,还有什么威武可说?一个班长,一连有十个或十二个,一营有三十六个,一团就有一百以上。班长的肩领章,在我们这类人身上,只是多加一层责任罢了。一个兵士的许多利益,因为是班长,却无从得到了。一个兵士有许多放肆处,一个班长也不许可了。若有人知道作战时班长同排长的责任,谁也将承认班长的可怜悯了。我到这儿是不以班长自居的,我擅用了一个兵士的权利,来到这豆腐铺。虽然我们每天总不拒绝从那个单身的强健的年青人手里接过一碗豆浆来喝,我们可不是为吃豆浆而上门的。我们两人原来都看中了那两只白狗,同那狗的女主人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话恰象为我们说的。

说起这女人真是一个标致的动物,在我生来还不曾见到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我看过许多师长的姨太太,许多女学生。第一种人总是娼妓出身,或者做了太太,样子变成娼妓。第二种人壮大得使我们害怕,她们跑路,打球,做些别的为我们所猜想不到的事情,都变成了水牛。她们都不文雅,不窈窕。至于这个人呢,我说不出完全合意的是些什么地方,可是不说谎,我总觉得这是一朵好花,一个仙人。

我们一面服从营规,同时服从自己的欲望,在这城里我们不敢撒野,我们却每天到这豆腐铺子里来坐下。来时同年青老板谈天,或者帮助他推磨,上浆,包豆腐,一面就盼望那女人出门玩时,看一看那模样。我们常常在那二门天井大鱼缸边,望见白衣一角,心就大跳,血就在全身管子里乱窜乱跑。我们每天想方设法花钱买了东西,送给那两只狗吃,同这两个畜生要好。在先,这畜生竟象知道我们存心不良,送它的东西嗅了一会就走开了。但到后来这东西由豆腐铺老板丢过去时,两条狗很聪明的望了一下老板,好象看得出这并不是毒药,所以吃下了。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无希望的事业上用心,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按照我们的身分,我们即或能够同这个人家的两条狗要好,也仍然无从与那狗主人接近。这人家的家长是本地邮政代办所的主任,也就是这小城市唯一的绅士,他是商会的会长,铺子又是本军的兑换机关。时常请客,到此赴席的全是体面有身分的人物,团长同营长,团副官,军法,军需,无不在场。平常时节也常常见营部军需同书记官到这铺子里来玩,同那主人吃酒打牌。

我们从豆腐铺老板口上,知道那女人是会长最小的姑娘,年纪还只有十五岁。我们知道一切无望了,还是每天来坐到豆腐铺里,找寻方便,等候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出外来,只要看看那明艳照人的女人一面,我们就觉得这一天大快乐了。或者一天没有机会见到,就是单听那脆弱声音,喊叫她家中所豢养狗的名字,叫着大白二白,我们仿佛也得到了一种安慰。我们总是痴痴的注意到那鱼缸,因为从那里常常可见到白色或葱绿色衣角,就知道那个姑娘是在家中天井里玩。

时间略久,那两只狗同我们做了朋友,见我们来时,带着一点谨慎小心的样子,走到豆腐铺来同我们玩。我们又恨这畜生又爱这畜生,因为即或玩得很好,只要听到那边喊叫,就离开我们走去了。可是这畜生是那么驯善,那么懂事!不拘什么狗都永远不会同兵士要好的,任何种狗都与兵士作仇敌,不是乘隙攻击,就是一见飞跑,只有这两只狗竟当真成了我们的朋友。

豆腐老板是个年青人,强健坚实,沉默少言,每天愉快的作工,同一切人做生意,晚上就关了店门睡觉。看样子好象他除了守在铺子面前,什么事情也不理,除了做生意,什么地方也不去。初初看来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去买办他制豆腐的黄豆。他虽不大说话,可是一个主顾上门时节,他总不至疏忽一切的对答。我们问他所有不知道的事情时,他答应得也叫人满意。

我们曾邀约他喝过酒,等到会钞时,走到柜上去算账,却听说豆腐老板已先付了账。第二次我们又请他去,他就毫不客气的让我们出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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