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终于等到周五了——”
我一仰头倒在了长椅上，望着被周遭的建筑围起的一个圆圆的天空。
火焰一般的凤凰花树，金色的粉末般的阳光于其间洒开来——令人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总觉得时间过了好久呢……”
鹿晨环顾着四周里的景色，忽然朝小花园的出入口喊起来，“啊，他来了。”
我盘着腿坐起来，见一路小跑过来的那个少年，正是夏天的样子。
他慢慢走，似乎有点难受地揉着右眼睛。
我皱了皱眉头，“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弄了点粉笔灰，”夏天拿手遮了遮红红的眼角，又好像觉得没必要，放了手笑笑，“今天课间，牛老师让我帮忙在小黑板上绘图，不小心给弄的。”
牛老师是我们几个班的物理老师，有一头白花花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虽年纪大了，但是保持着精干的模样。
我想起今天上课的时候，牛老师拉出小黑板让我们动笔做上面的题目，我做完就打起了瞌睡，他一巴掌拍在了我的后脑勺上，令我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过来洗一洗吧。”我笑笑，伸手旋开旁边的水龙头，指尖触碰到了凉凉的水流，打了个激灵，想起一个事，“那一天吴磊告诉我，牛老师在七班上课格外还专门提到你了呢。说普通班有个学生非常厉害的，他们要是不当心点，马上就被人超过了。”
“啊，是吗？”夏天抿了抿嘴巴，打湿了刘海的水嘀嗒嘀嗒地落到地面上。
鹿晨递过一包纸巾，“牛老师看着挺严肃，没想到也会夸人啊。”
“嗯，是啊，看样子牛老师是真的喜欢夏天呢。”我大笑。
“别开玩笑了。”夏天拿胳膊肘捅了捅我。
“好、好啦……”我抬起头来，深深地呼吸。
自远方吹来风，仿佛嗖嗖地穿过了身体，隐隐带来礼炮声。
“介绍会怕是已经开始了，”夏天将纸巾递还给鹿晨，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走，我们快点过去吧。”
天空的云朵微微镶上了一圈落日的金边，我望了一眼被热闹的气氛所笼罩的综合楼，抬起手背蹭蹭额头的汗，“真是一年一次的战斗呢……”
我们仨走进楼，被缤纷的纸和来往的人流淹没。
架子鼓的撞击和电吉他高亢的声音在空气里不断地震动。
我捂起耳朵往前走，不小心压住了一个人的裙子，“啊，对不起！”
那个女孩子皱着眉转身，眼睛又顿时亮了，金色的长发扬起来。
她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握住了鹿晨的手，“师弟，你是高一的新生吧？叫什么名字呀？来我们的话剧社看一看吧！我们的社团可有名气啦！”
鹿晨脸唰的白了一层，“不，那个，我……”
我和夏天相看一眼，都笑了起来。
耳畔突然地传来一阵喧闹，我回头，见几个套着布偶装的人跌跌撞撞地朝我们冲了过来，还来不及叫出声，这些庞然大物就硬生生从我俩之间挤开了一条路。
“哇——”我倒退了一步，脚跟子差点没落稳，依稀听得见人与人的缝隙中夏天在叫我。我一溜神，身体马上地被人流给卷了进去。
在人海中几番翻滚，身边不见了鹿晨和夏天，我被人推搡着撞到了墙壁，抱着头蹲了下来，一个人蜷缩在地上，哎哟地叫唤起来。
“哈，是你呀？”一个令人熟悉的声音，不过我一时没想起来属于谁。
我抬起头，面对起一个高大的男孩子，“啊，是你！程佑南！”
程佑南在我撞到的地方拍了一手，“叫我师兄！”
“咳……”我痛得要掉泪，程佑南又笑了，给我轻轻地揉了揉伤处。
“你今天是来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社团吗？”程佑南笑了笑。
我苦笑着点头，“啊，大概吧。”
“我今天心情好，走，带你转一转。”说着程佑南抓起我的手腕，拿大拇指朝后点了点。
我慌张地朝后拽了拽，“那个，我还要去找跟我一起来的朋友……”
“是上次和你在一起的男孩子吗？”程佑南揉了揉脖子，“这哪里都是人，怎么找得到啊？”
“但是……”
“不要但是了。”好像生怕我会逃走似的，程佑南钳着我的手的力道慢慢加重了，接着往怀里一扯，“哎，你就乖乖地呆在我身边吧。”
我被拉地失去了平衡，和他一起又没进仿佛无边的人海。
“师兄，你们高三了还来找社团吗？”
“不是啊，高三哪会理会这个，我一个人翘掉自习课逃出来的。”
我张大了嘴，“你……”
“唔，过来散散心喽。”程佑南枕着双臂，叹气，“我们啊，刚刚经历了一次大考，休息不过两三天，臭老头们又说要组织几个重点班再弄一次小考，考来考去的头都大了，不趁机放松一会怎么行呢？”
“哦……”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是重点班的学生啊。
程佑南似乎还想再抱怨一会，张了张嘴，忽然停住了脚。
我正疑惑着，见他像是发现了熟人似的，伸手朝一个立在大厅中央的男孩子，大声地喊了起来，“嗨！小笛。”
那个高大的男孩子转过来，凝视了这边一会子，笑了笑，“啊，师兄。”
一个面孔渐渐地清晰。
他慢慢走过来，对我眨了眨双眼，“欸，是你啊？”
“师兄好。”我点头。
“你们……认识吗？”程佑南挑眉。
舒睿笛轻笑，“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他眯起眼，仿佛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啊，不是，对不起。”舒睿笛尴尬地笑了笑，“我觉得你的眼睛和我这几天刚认识的一个后辈有一点像，请你见谅哦。”
“啊……”我有点明白了，笑，“那师兄要多关照那个人，就像是对我一样。”
“嗯。”舒睿笛摸了摸我的脑袋。
“好啦。”程佑南抱起胳膊，“这小子还要干正事呢。”
“你决定了吗？想进哪个社团？”舒睿笛笑，“我可以替你引荐哦。”
“不知道。”我垂了目光，拿一根手指抠抠脸颊，“其实我没有什么特殊的才华，兴趣也很少，不知道进社团后能做些什么，有些苦恼呢。”
“这样啊……”舒睿笛微笑，“如果没特别想入某个社团的意愿，可以选一个相对陌生的、新鲜的领域试试看，像文化类的、艺术类的社团，我觉得对于男生来说也很好啊。”
“不要啦。”程佑南捏了捏我的肩膀，笑一声，“你太瘦了，该多锻炼的，还是选体育类的吧，听我的。”
“师兄……”舒睿笛苦笑着。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地小小地争了起来。
我撅了撅嘴，忽然见一间教室的窗玻璃里印着夏天的影子，悄悄地离开了大厅。
经过标注着简洁的字样的门牌，我来到屋子里，一个少年的身后方，见他正在摆弄一个类似天体的模型，天花板有一片星图在缓慢地旋转着。
他的瞳孔里同样流动着星辰一般的光芒，嘴角挂了一个浅笑。
我轻轻地搭着少年的肩膀，“你决定好了吗？”
夏天点点头，“嗯，差不多了，我会进物理社。”
“真好啊，你们都有自己钟爱的东西。”我走到窗口，拉开了窗户，把手臂交叠起来搁在窗台，凝视着西方天空雄伟的火烧云呢，“为什么……就我没有呢？”
一群乌鸦在昏暗的天空中飞过，留下阵阵令人哀伤的嚎叫。
夏天来我身边，“别着急，慢慢再找就是了，外面还有很多的……”
“不、不去了。”我苦笑，“我有点累了。”
夏天停顿，笑了笑，“那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嗯，好吧。”我点点头。
我和夏天渐渐地远离了热闹的综合楼，朝着一条小径走去。
“那天我劝他不要为自己喜爱的事担负太多的想法，只要是自己认真喜欢的，就去做好了。”我挤着眉头给鹿晨发了一条短信，伸出手，抓了抓额前的碎头发，“也不知道我这样劝他，到底对不对……”
夏天好像想了一会子，轻轻地点头，“至少，我觉得你做得对。”
我笑，“哈哈，是这样的吗……”
泥土地被一点点繁盛起来的杂草给吞噬了，其间一出现了藤蔓缠绕过的生锈的金属栏。
一只鸽子从旁边的树丛里窜出来，朝一个高耸的建筑物飞了过去，我顺着掀起来的气流吹往的方向抬起头，恰好对上了落日有点刺眼的光芒，微微皱起了眉头。
纯净的钟声敲响了起来。
“哇，来到钟楼了啊……”
我走过落了点树叶的石阶，在门口停顿，拿指背在门面叩响了三声，“请问有人在吗？”
“小智……”夏天小小地叫我。
“试着拜访一下嘛。”我笑了笑，又叩响了三声。
没等来回答，我轻轻地推了推，没想到门嘎吱一声开了。
我们相互眨眨眼，一起走进了钟楼。
我仰望着遥远的穹顶，将双手捧在口两边，大大地叫起来，“请问有人在吗？”
声音在空荡荡的建筑物内不断地回旋，偶尔几只鸽子掠过散开的阳光，我缓慢地转动着身体，由阴影覆盖住了眼睛，不觉间抑住了自己的呼吸。
我感觉我们像是进入了一个城堡，仿佛是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没有人在吗？”夏天轻轻地叹口气，“啊，小智，那边有楼梯……”
我们沿着旋转楼梯走，发现一个小房间。
小房间的布置特别地简单，我最先看到的是一排书架子，书架塞满了书。
房间中央一台木桌子，木桌子的一角摆有一盏小小的台灯，没笔冒的钢笔搁置在一旁，白纸面有稍显潦草的计算的痕，木桌子边歪放着的藤椅——一切都是人活动过的迹象。
书架边一小块黑板，用粉笔写了一个小小的算式。
我和夏天盯着那个算式，不由得拿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将算式一一地拆解了开来。
“好奇怪。”夏天咂了咂舌，搂起双臂来，“这个式子好奇怪啊。”
“嗯，不知道有没有解呢。”我亦皱了皱眉头。
窗帘摆开来，微风吹去一小溜的白灰，亦带来细微的声音。
我拉了拉夏天的袖子，“夏天，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夏天看向我。
背后嘎吱嘎吱的响声大了，渐渐地靠近，我的汗毛倒竖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回过头，见一个头发有些灰白的老头子，带着一个茶色镜片的老花镜。
“啊，我们想拜访一下这里，没想到擅自走了进来，”我大大地鞠躬，“对不起！”
“哈哈……你是那一天的哥哥。”一个小女孩出现在老头子的身边，指着我尖叫了起来，“外公，他是我的朋友哦。”
我瞪大了双眼，“啊，你……”
夏天和老头子同一时地摸了摸脑袋。
说明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小女孩端来几杯茶来，“哥哥们，请慢用。”
“啊，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们才是，谢谢你们那一天救了小樱。”
老头子接过茶，轻轻地吹开了茶雾。
“不用谢。”我和夏天苦笑，“其实不是我们，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救了她的。”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也是值得被感谢的。”老头子笑起来，抿口茶，“哦，小樱，这次泡得不错哦。”
小女孩捧着茶盘子，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小樱？这名字真可爱。”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那……爷爷怎么称呼呢？”
“我姓木，你们就唤我木爷爷好了。”老头子唔了一声，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那块小黑板面前，拿起笔敲了敲那个算式，“见你们一直在看这个式子，怎么样？解出来了吗？”
我吐出舌头，“我不会。”
老头轻笑，转过头看夏天，“那你呢？”
夏天摇了摇头，“我也不会，不过……”
“不过什么？”老头子又抿了一口茶，稍显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夏天低了头，慢慢地，“不，没什么……”
老头佝偻着背坐到藤椅里，“没事的，如果有兴趣的话慢慢想也没关系，你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呢，可不像我这个糟老头子。”
“爷爷喜欢思考问题吗？”我再次鞠躬，“这次打扰到您了。”
“那倒是没有。”老头子发出爽朗的笑来，“我倒是挺喜欢和你们年轻人说说话的，年纪大了，耳朵就渐渐地不济事了，现在干什么都是自动的，不需要敲钟的人了。在这安静的建筑里，鸽子还有点扑腾翅膀声音，再有我这小外孙女，吵闹一点总是能让人安心些。”
我笑了笑，“爷爷，您是这座钟楼的主人吗？”
“我？”老头子哼一声，摇摇头，“不是，这楼属于你们学校，我不过是一个打杂的。”
“那这些书都是你的么？”我拿手指一一点过，“还有黑板上、纸上的算式？”
“哦，这些倒是了……”老头子随手翻了翻桌面上的纸张。
小樱笑起来，“这一些，都是外公的宝藏哦。”
“宝藏吗？”我笑笑。
“嗯，”老头子喝完了茶，“宝藏哦。”
一只乌鸦落在了窗口啼一声。
“啊，都这个点了。”我拍了拍双膝，“爷爷，我们该走了。”
“爷爷……”小樱拉了拉老头子的胳膊，“我们要敲钟了。”
老头子由小樱扶着站起来，对我俩笑了笑，“你们先别急着走，想不想……见一次钟是怎么响起来的？”
我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转过头，“夏天，你说呢？”
夏天点点头，“嗯，去吧。”
我们随着老头子乘坐起一架老的电梯来。
伴着咚咚的声音上升，我不禁咂舌于这架电梯太过老旧，小心地挪动着脚，见夏天倒是镇定的样子，亦保持了沉默。
我和夏天抵达了落满了余晖的天台，迎着风，将天与地尽收于眼中。
——好像被惊得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撼了。
“今天的夕阳也很美啊……”老头子抬起头，“我在钟楼里待了大半辈子了，不知道，其它地方的夕阳是怎么样的呢？”
“我们也想去世界个地方去看一看，只是……要读书呢。”我苦笑，夏天亦苦笑。
“是啊，读书辛苦又耗时间，不过是为了未来，一切都是值得的，”老头子笑，“时代在更替，你们这代人的未来，一定比我现在看到的还要美。”
一些白鸽落在了一口巨大的铜钟的四方。
它们咕咕地，拍打着翅膀。
它们见几个人过来了，转着一颗颗小脑袋，出乎我意料地没露出害怕的样子来。
老头子来到了一个拉杆边，抚摸着点点锈斑，又看向了我们，“我年轻时用自己的双手，现在只能靠着机器了，你们……要不要亲自动手敲一次钟呢？”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的神色。
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些他带我们来到这里的缘由。
“今天的空气正好呢……”老头子稍微抬起头，他的视线仿佛刺穿了我们，朝向了那口巨大的铜钟。
“啊，可以呀。”我撸起袖子，拉了拉夏天，得到他了的首肯。
“谢谢，拜托了。”老头子微微笑，“现在是傍晚六点，你们一人敲三次，让我听听你们的声音吧。”
我和夏天一起点头，“好。”
我经过由若干的装置组建起来的机器，扶着一根大木锤，用力地，均匀地砸向了铜钟。
咚、咚、咚——
夏天替过我的双手接住了摇晃的大木锤，亦努力地击打起铜钟。
咚、咚、咚——
余韵漫过了我们的身体，荡向了校园。
白鸽们啼鸣着，一只随着一只腾空，飞向了更广的世界。
老头子轻捻银白的胡须，咂摸起嘴巴，露出了满意的笑来，“虽不大相同，但是你们发出了的都是很棒的声音哦……”
“欸，不同吗？”小樱歪脖子，“我听不出来呀……”
老头子拍拍小孙女的脑袋，“你要仔细地听，用心地听，就可以分辨出来了。哥哥们一个是火热的、一个是冷静的，不一样，不过……都是充满了力量的声音呢。”
我和夏天面对面，笑了笑。
“哦……”小樱懂了似的点点头。
太阳消失于天空中，我们于钟楼的大门口告别了。
我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子，“小樱，你以后要乖乖地待在外公身边哦。”
小女孩抓住了外公的手臂，点点头，“是。”
夏天有点发呆，我拉了拉他的衣，“我们要走了，夏天。”
“爷爷。”夏天似乎犹豫着，开了口，“我还可以来找你吗？我想和……你再说说算式的事。”
“哦，可以啊。”老头子一愣，笑，“只是……”又一顿，“好，你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的，在我和小樱决定要出去旅行的那一天之前。”
我微微瞪大了眼睛，笑起来。
“谢谢您。”夏天弯了弯腰。
“好了，”老头子拍了拍我的肩，说完了，又凝视了夏天一小会，“你们回去吧，天晚了。”
“再见。”
“再见。”
走出了小径，我打了个呵欠，“这次的重逢真是令人惊喜啊。”
“嗯，既是重逢，又像是第一次认识呢。”
“是啊，这座钟楼也一样。”
“小智。”
“嗯？”
“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
“不知道，就……是格外地想要感激你。”
“是吗？”
“嗯，是啊。”
“自小时候开始，我们经历过好多这样的事情，认识了好多人。”
“……”
“我觉得，它们都是一个个小小的奇迹。”
“……”
“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怀疑过，我这样的想法哦……”
夏天轻轻地笑了笑，停住脚，回顾了钟楼一眼。
“夏天……”
风自这座仿佛能通向天堂的高塔之上吹了过来来，带来了天空和灵魂的味道。
——仿佛身体的一切的疲劳被洗净了。
“能够遇见你，遇见了你们，真是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