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故意隐去东方大将军的名字，王继忠没有隐瞒。他从陈宁出生时讲起，自幼丧母，六岁丧父，再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京城来到雁鸣山，刻意隐瞒了身份，成为了一名长天派的普通弟子。如果不是这次清理现场时意外发现了故人之物，他直到此刻还被瞒在鼓里。
王继忠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平缓悠长的语调之下，就像一位局外人在冷静地述说着这一切，只有垂于衣袖之中，时而张开时而紧握的拳头能暴露出他真实的心境。
小雨安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其实做到没有表情，已经是他人生的一大进步了。他自小便是天赋卓绝，极得家中长辈喜爱，因此养成了冰川般孤傲的性格，脸上除了不屑与傲气，没有第三种表情。直到十二岁时的一场剧变，将他从天之骄子打落凡尘。
正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一夜之间，他一身傲气荡然无存，反而对周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怀疑和警惕。直到被王继忠救起，这些年来隐居在深山之中，年岁渐长，心绪渐平，这才渐渐恢复了人与人间基本的信任感。
王继忠讲完了陈宁的身世，讲完了这次的遇袭，讲完了今后可能的危险，终于再次抱拳，极为诚恳道：“这孩子天赋不错，否则那和尚也不会放着师弟的大仇不报也想收他为徒。不知小雨可否对他提点一番，也算是替我这个当长辈的弥补一点这些年来的亏欠。”
一口气说完，王继忠心头不禁猛跳了几下。他知道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不讲究了，甚至有点拿着自己这些年来对小雨的照顾来索取回报的意思。如果是为了自己，甚至为了小茉，这番话他都绝不会宣之于口，但是陈宁不一样。除了大将军恩情无以为报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无论对于小雨，还是对于陈宁来说，这都是一场天大的机缘。
在一僧一道死后的第二天，他便已割下这二人首级密封在木匣之中，连同一份亲笔书函遍历江湖同道，希望查出这二人的身份来历，可惜竟是无人知晓。唯独小雨认了出来，还知道他们的师父是过去数十年江湖中，那个最臭名昭著却又最令人恐惧的名字，黑山老妖。
众所周知，黑山老妖修习的是一路极为罕见却有威力极大的功法，名曰炼意。据那些和老妖交过手又侥幸逃出的人们说，对方可以凭意念操控九把飞刀，来去自如，神鬼莫测。而王继忠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看小雨出手的场景。
同样是在深秋里的一天，这个少年随意挥了挥手，便将满地的枫叶卷起，形成了一把飞剑，一剑斩断了一棵参天大树！
这和黑山老妖的手法何其相似，只不过境界高低不同罢了。难怪他会知道这一僧一道的来历，也许早些年黑山老妖和他家中的长辈还颇有渊源。
在如今的修行界，主要存在三种方法，炼气，炼体和炼力。修炼方法不同，对弟子的要求自然也不同。那和尚如此迫切地想收陈宁为徒，看重的必然不是其它，而是他在炼意一途上的天赋。而且这种天赋定然极为罕见。
既然如此，如果小雨肯收陈宁为徒，一身绝学便不至于失传，而陈宁更是可以学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教不出来的，纵横天下的本领。无论他以后想为父报仇还是安度此生，都是有益无害。
所以尽管这个要求大违本心，王继忠还是提了。
过去的事无法弥补，但从今往后，我努力为你打造最好的前程。
在这一刻，他和林枫送书时的心境悄然重合。
……
……
小雨神色微微一动。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王叔并没有拿自己当外人，否则也不会要自己替他来弥补亏欠。所以他心中很温暖。他更是记得，王叔当初仅仅看自己在地上用石子胡乱摆了几手，便悄悄自学了围棋，此后风雨无阻，每隔一段时间便来陪自己下棋解闷。自己不爱说话，王叔也从未嫌弃，心甘情愿地通过棋盘来传递和接受信息。
甚至这个叫陈宁的少年的故事也触动了他的某一根心弦。因为他在这个少年的身上，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他真的很想答应王叔。
可惜，他不能。
小雨双手握住王叔的抱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出了自己的理由。因为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他的舌头不太灵活，音调听上去有些滑稽，但无比诚恳。
“云家，家规。家传功法，不得外传。”
王继忠感受着他冰冷的掌心，心底长叹一声，刚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因为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这不是小雨不答应，而是他背后的整个家族，不答应。
他苦涩地笑了笑，一摆手道：“不说了，下棋，下棋…”
……
……
对弈的双方都各怀心事，这盘棋很快就下完了。小雨照例将王叔送到谷道上。此时雨已停了，空气格外清新冷冽，甚至带着几分肃杀的味道。荒林孤灯，满目皆是秋意黯然。王继忠拍了拍小雨的肩膀，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雨突然再次开口，依旧是一字一顿，有些滑稽。
“他在，这里。放心。”
王继忠微微停步，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小雨在夜色中沉默良久，这才回到屋中，蓦然发现王叔第一次忘了拿伞。
……
……
深夜，就在王继忠无比怅然地行走在归途中时，陈宁正眯着眼，望着桌上油灯的光芒，有些出神。
这间小屋已被他打扫干净，一应生活用具也被那位胖胖的监管送了过来，至少一年的闭关生活正式开始了。
对长天派大部分弟子来说，后山闭关最大的痛苦在于无人交流的冷清寂寞。熟悉的师兄师弟美丽的师姐师妹一夜间消失不见，换成了一大群对修行一无所知，毫无共同语言的矿工。平日里的欢笑声争吵声也被一刻不停的呼啸风声吹散得一干二净。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谁耐得住这般寂寞，在小屋中枯守数载，只为修行？
但对于陈宁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寂寞，在于谋定很久的计划被彻底打乱。
算上前世的生活，他修道已将近三十年，只不过之前修的是棋道，来到长天派后才开始修炼气之道。但无论哪一种道，要达到巅峰都需要有一种远超常人的定力，可以对动辄长达数个时辰的冥想安之若素。
他既然能在二十一岁时登上世界围棋之巅，这份独处的功力自是炉火纯青，早已深入骨髓之中。别说闭关一年，便是十年八载，只要能达到预期的目标，也不会让他心生恐惧。
但现在问题就偏偏出在这里。陈宁有些恼火，王继忠的手信要是能晚一刻来，那套“风火十二功法”便已到手，从林枫赠书的举动来看，估计也不会把功法再要回去。闭关期间，正好可以心无旁骛地参悟功法，一年，两年或是三年后，待神功大成，便可以去完成那些心中潜藏已久的执念。
可惜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进了精武堂，连一门功法都没捞到便被赶了出来。现如今自己会的，还是只有那套长天派弟子人手一本的，最粗浅的“长天炼气录”！
靠着强大到变态的计算能力，他精确地控制修炼的每一个步骤，将这套入门功法发挥到了极致，八年间硬生生突破了炼气四重境界。但他也很清楚，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修炼道中，徒有修炼之技，没有第一流功法的支撑，终究难以成为真正的高手。
而这次死里逃生，更让他对实力的渴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无论整个长天派如何盛赞自己，无论小茉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包含了多少崇拜，他内心始终保持着清醒。除去床底，门上的机关，除去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柄无坚不摧的短剑，除去最后时刻占了和尚眼瞎的便宜，发挥他真正实力的，只有从床底跃出，刺向那道士的四剑。
可惜这四剑，他占了偷袭之利，又拼尽了全力，依旧是如此不堪一击。
更要命的是，他真正的敌人，并非这对眼盲耳聋的师兄弟，而是那些至今仍隐藏在黑暗之中，能够左右帝国局势的大人物。他们麾下，不知道还有多少比这一僧一道更强的高手。
所以他没有太多时间来等待成长，他需要和命运的年轮赛跑。
一阵山风猛地袭来，将窗户震得哗哗作响，灯影也跟着摇晃起来。
陈宁叹了口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准备熄灯睡觉。但就在他伸手脱衣的那一刹，突然摸到了一本小册子。一个激灵，连忙掏了出来。
这正是林枫送给他的修炼心得。之前他简略翻看过一遍，大部分讲的都是如何攻克炼体过程中的难关，与炼气并无关联，因此也就并未太放在心上。但此刻走投无路之下，突然想到了林枫的那句赠言。
“虽然你我修道不同，但大道至简，这诸般修炼之法间还是有颇多想通之处。你闲来没事可以看看，定会有所进益。”
他细细品着这句话，眉色间的那分怅然渐渐消散，漆黑的眼眸中开始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他翻开了第一页，重新读了起来。这次他读得很慢，过了几乎一个时辰，才翻开第二页，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翻开了第三页。
不知道过了过久，他终于停止了阅读，起身推开了窗户，望着天边那抹初露峥嵘的霞光，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