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云中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很多老和尚，中和尚，还有一个小和尚。
小和尚自幼便生活在庙里，每天伴着晨钟暮鼓，砍柴挑水，日子过得平淡而无忧无虑。直到有一天，他刚砍完一捆柴准备回到庙里，突然一阵妖风袭来，接着便不省人事。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山洞，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这中年人披头散发，状若妖魔，小和尚看了一眼便吓得哭了出来。中年人却不以为意，反而笑眯眯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件举世罕见的珍宝。
在以后的日子里，中年男人一言不发，只是带着他各处云游。他逃了好几次，都被悉数抓了回来。从此中年人为了防止他再逃，每天出门前便用一根铁链将他系在一株大树或者一块巨石上。
小和尚以为自己一辈子便会在铁链中度过，心中渐渐绝望，也不再尝试反抗或者逃跑。直到有一天傍晚时分，中年人又带回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道士。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山洞里，中年人第一次开口讲话，原来是要收他俩为徒，修习一种绝世功法。小和尚和小道士面面相觑，以为生活从此要迎来转机，却见中年人话锋一转，说出了一句令他毛骨悚然的话。
“我替祖师爷行道，收你二人为徒，传授你们一身本事，自然也要从你们身上取走一些东西。”
于是在那个夜晚之后，小和尚的眼睛瞎了，小道士的耳朵聋了。留在小和尚记忆中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那闪着寒光的锥尖，小道士绝望的神情，以及洞外那片冷漠至极的无边夜色。
但这中年人倒并未失言，此后数十年间将一身修为倾囊相授。他同时许诺，你们中谁的本事超过了我，谁就可以出师。
但炼意一道与众不同，意识中的那片灿烂星空并不会因为年老体衰而凋零，反而会愈发璀璨明亮。但此时已是中年的和尚和道人等不及了。于是，在又一个没有星光冷漠至极的夜晚，他二人联手挑战了师父，然后出师。
他们的师父倒在血泊中，肚子了被灌了几十种毒药，胸口插着数十把钢刀，兀自死不瞑目，不敢相信这对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孽徒居然会联手对付自己！
这一僧一道瓜分了他们师父的财宝，各奔东西，瞎的那个沉迷于酒香，聋的那个则沉迷于美色。除了偶尔因为人情或者高价下山行走之外，基本不问世事。
直到这次又在雁鸣山脚下重聚。因为实在事关重大，洪先生同时请了他二人出马。但恐怕洪先生自己也想不到，道人竟然会死于这个名叫陈宁的少年之手。
……
……
中年和尚此刻心中的怒火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
青竹杖是他的意物，青竹杖的所有变化，力道皆是源自他的意念，但眼前这炼气不过四重的少年竟然能抵抗这么久，甚至在深受重伤，手掌烧焦，神智模糊，后还能生出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心中无比雪亮，这些力量不是来自少年的身体，而是来自他的灵魂。
这是意念的力量。
在雁鸣山脚的一处清泉边，他就听到过这少年一声发自肺腑的吼叫。在山下小镇的一间卦铺中，他又释出了金刚不破意，一测这少年的虚实。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存在于少年意识中的那片天空。
虽然暂时还是漆黑一片，但这是一片真正的天空，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深邃幽蓝，比传说中包围这片大陆的海洋还要广阔。
与之相比，自己的那片意识，只不过是从井底看上去的那个小小的圆。
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鸟儿终于逃离牢笼见到了蓝天，就像一条鲤鱼终于越过龙门看到了大海。
于是震惊，继而心驰神往，无比赞叹。
青竹杖悄然停止了转动，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和尚再一次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谒语，对陈宁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陈宁本来早已神智模糊，但他这话乃是通过意念传声，直达脑海深处，猛地一个激灵，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拜你为师？”
和尚肃然道：“正是。你有无边潜力，这世上只有我能发掘。你杀了我师弟，只有入我门下才能饶你一命。”
陈宁这时已渐渐清醒过来，但越听越是一头雾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和尚，心想该不是你刚才转了半天青竹杖，结果把自己给转晕了吧？
和尚见他不答，再道：“事不宜迟，要么跟我走，要么留下。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
陈宁心中一寒，这和尚脑子坏掉了还念念不忘杀人。虽然自己确实不知道他口中的无边潜力到底指的是什么，但要是不答应顷刻间便会命丧当场。此情此景，别说是去拜师，就是去扫厕所他也会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但答应归答应，如何措辞依旧是番大学问。既不能太过迟疑，又不能让和尚察觉出自己答应拜师的真实原因。他假装沉思片刻，这才抬起头来，正准备提几个条件，突然眼神一下直了！
一道倩影突然出现，掌缘如刀，往和尚后心劈去！
他这时已来不及阻止这道倩影的主人，只能大叫一声：“不要！”
陈宁心下大急。若来人是其他师姐师妹也就罢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甚至可以狠下心来装作什么也没看到。但这个人偏偏是他心底最温暖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发疯般地喊出了这两个字。这不是为了劝阻小茉，而是说给和尚听的。
这一声喊中包含了他最真挚最迫切的情感，和尚炼了几十年的意，焉能察觉不到？也不回头，长袖一拂，小茉身在半空，突然感到被一只巨手拦腰抓住，接着变被狠狠地掼在地上。
原来小茉睡了一觉后，心中的惊恐总算消失了大半，破案之心又开始活跃起来。虽然已是夜深，还是想找陈宁聊聊。偏偏这时候听到了道人倒地的那一声闷响。
她心中好奇，便循声而来。不料刚到门口往里一望，便见到地上到处是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挡住了视线。
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系陈宁安危，也顾不得心下大骇，当即出手往和尚攻去。当然结果是显而易见。如果不是陈宁及时出声相求，她这时已然香消玉损。
小茉摔倒在地，浑身动弹不得。这时她已看到陈宁的惨状，张口想问，突然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宁见她满脸焦急，欲言不得的表情，知道和尚在一拂之中，已然封了她全身经脉。他心中稍微一松，连忙恳求道：“大，大师，这是我好朋友，还请手下留情，饶她一命。”
和尚虽然心狠手辣，但也不是喜好辣手摧花的变态之徒。今夜之后他便会带着陈宁远走高飞，连洪先生也找不到，自然不需要杀这个小姑娘灭口。他心中着实看重陈宁，所以才会放下师弟的大仇也要收他为徒。此刻再给未来徒儿一个面子，让他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自是小事一件。正要点头，突然想到了一桩事情。
他沉思片刻，问陈宁道：“你知道我眼睛怎么瞎的吗？”
陈宁一愣。他此刻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救小茉脱险，心道你的悲惨故事留着以后讲就好，连忙摇了摇头。
和尚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淡然道：“我的两颗眼珠，就是他亲手用这把破音锥给挖出来的。当然，他的一双耳朵也是我亲手戳聋的。”
陈宁目瞪口呆，如遭雷击。他万万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更想不到这看上去兄弟情深的二人，背后竟藏着如此渊源。
和尚丝毫没有被他的情绪影响，继续道：“这是我二人的师父当年亲自逼我们做的，不做就是死路一条。用一双招子换一条命，现在想想还是值得。但明明他可以自己动手，却偏要我俩互相残杀。你知道这是何故？”
饶是陈宁一贯胆大镇定，此刻也不禁心惊肉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用余光扫了一眼小茉，果然这丫头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他知道和尚这个问题定有深意，连忙勉力收摄心神，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他是想让你俩心生不睦，以免对他造成威胁？”
和尚脸上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一个瞎子，一个聋子，战斗力已然大打折扣，再加上各自藏着对彼此的深仇大恨，自然不会劲往一处使。你说得不错，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顿了一顿，语调中增加了一丝寒意。
“炼道这一途，每天便是对自己的意志，思想，意识进行千锤百炼，其中的辛苦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所以他的第一课，便是要借此锻炼我俩的心性！”
陈宁顿时心中大寒。他隐隐已猜到了和尚要自己干什么，沉声问道：“那依大师的意思？”
和尚叹了口气：“你如此聪明，明明已经猜到了，何必再多此一问？我要你亲手杀了她！”
陈宁一咬牙，哀求道：“师父，何必如此呢？我答应跟你走，从此决不生二心，你放了她吧！”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再谈什么条件，只希望和尚看在师徒的份上放过小茉。自古以来，师道如山，师恩如父，在修炼界更是如此。这两字一出口，便再无反悔余地。倘若陈宁日后胆敢再敢对和尚不敬，便会被天下人耻笑。
和尚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沉声道：“我没有时间了。要么你杀了她，我带你走。要么你们俩一起死！”
他当然舍不得真杀了陈宁，但就像老贼当年也舍不得杀他和道人，却仍以此相挟一样，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生死关头，一定会乖乖听自己的话。
见和尚主意已定，陈宁心中突然冷静了下来，所有的恐惧和惊慌都在一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他以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小茉走去。
自己两世为人，又肩负着为将军府数十口亡魂伸冤的重担，绝不能就这么死去。
那么，只能对不起你了。
他看着小茉长长的睫毛在夜风中不断颤抖，两行清泪划过她雪白的脸颊，显得那么悲凉而无奈。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在乞求自己，不要，不要！
陈宁往前又走了一步，似乎是心软了，突然一下哭了出来，回身朝和尚抱去，哀嚎道：“师父，我下不去手啊！”
和尚刚一进屋便击飞了陈宁手中的短剑，知道他赤手空拳没法伤到自己，所以并不躲避，心知等他发泄完，动手便没这么难了。
他甚至张开双臂，迎接自己最钟爱的徒儿。
一声轻响。
下一刻陈宁已然倒飞而出，在空中连喷数口鲜血，还未落地便已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和尚的左胸赫然多了一个尖锐的血洞，恰好穿透了他的心脏。他最中意的徒儿，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被震飞的一刹，仍然没有忘记从他身体里拔出那柄已然残破的破音锥。
和尚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他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一生的悲剧起于这枚铁锥，亦终结于此，恰似一个完美的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