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三件事永远不变。
人老了，总是牙齿先落光，但舌头仍在，这叫“柔胜刚强”。站在参天古树下，人们总会忍不住仰头冥思，这叫“敬老”。乘车路过家乡，人们总会下车停足，远远盼看，这叫“不忘故”。
这三件事，是两千五百年前老子的师傅常枞所说，到如今依然适用。
宋野今天要做的，就是这第三件事，回家探亲。
他六月份大学毕业，九月份入职，在合城方庙派出所做了三个多月的实习警察，至今还未回过一次老家。
合城是省会城市，而他的老家在八十公里外的断丁山。
汽车渐渐驶离繁华的城市，来到翠绿环绕的断丁山附近。山上的竹林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招展，欢迎归家的浪子，远远看去，甚是亲切可人。
宋野的老家并不在山上，以断丁山山脉为中心，方圆十几里地的区域都统称为断丁山。
下了汽车，站在宽阔的省道路边，望着远处的老村庄，宋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即迈步，因为近乡情怯。
这座村庄名叫高老庄。
自从G2011高速公路和S226省级干线公路从村庄附近穿过，给宋野的老家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十多年来，村子里不少人做生意发了财，高老庄百余户人家里，有近二十家建起了崭新的三层小洋楼。
但宋野的家，仍是二十年多前父母结婚时盖的平瓦房。
宋野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全家的收入全靠那六亩田地。不过近年来，由于外出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农田闲置。宋野的父亲上门，把他们闲置的农田租借过来，成了村子里的农业大户。
父亲不辞辛苦地劳作，为的就是宋野这么一个儿子。他供宋野上大学，希望宋野最终能扔下世代相传的铁锹，成为城里人。
“爸！妈！我回来了！”
宋野在门外高喊，一进门，却看到了满身铜臭的表叔，父亲母亲也在堂中坐着，他们三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
“哎呦！宋野回来啦！怎么，放长假了？”
表叔满脸堆笑，热烈欢迎宋野。
宋野虽然不喜欢这位表叔，但也礼貌地回应：“嗯，叔，放四天假，回来看看。”
母亲喜出望外，立刻起身，帮宋野卸下背包，捏着宋野的衣服，问他穿这么薄，冷不冷。
父亲站了起来，吸了一口香烟，看着多日不见的独生子，眼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表叔从口袋里掏出软中华烟，一伸手，不经意间亮出手腕上晃眼的金手表，递给宋野一支烟：“来来来，搞支烟。”
母亲连忙笑着劝止：“我家宋野不抽烟的。”
“哪能不抽烟呢？走上社会就不是学生了，男人不抽烟在社会上怎么混得开？”
表叔底气十足地教育宋野，同时也是教育宋野的母亲。
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她眼里，儿子永远是个孩子，不希望他抽那伤身体的东西。
聊了一会，宋野才知道，表叔到家里来，为的是募钱修路。
村子里的路一直都是土路，这几年，大家的生活条件好了，私家车也越来越多，但土路很不好走，一到雨天，轧得到处是泥，那些有车的人家苦不堪言。表叔也是有车一族，而且还不止一辆，他有一辆轿车和一辆货车。
这次，由表叔发起了修路的壮举，一经提出，便得到有车的村民热烈响应。但修起来的路，大家都走，所以为了“公平”，即便没有车的村民也要出钱，而且是人人均等，每家出资1000块，100多户凑起来有10万，可以铺出一条不错的石子路。
“这是便民的好事啊，哥，你是我亲戚，带头做个表率，我后面的钱也好收些。”表叔咧着黄牙说。
宋野听他话里的意思，一定是有些村民不太愿意出钱，至少不愿意每人平出1000，但一句“你是我亲戚”，堵得父亲没法反对。
父亲是个老实人，就算觉得这事不大合理，也不懂张口去说，答应道：“好吧，不过家里现在没这么多现金，我明天去镇上取了送到你家。”
“哎！”表叔高兴地连连点头，夸赞道，“不愧是咱们村的农产大户，办事就是有魄力！”
父亲爱面子，听人夸自己，满脸笑容，接过表叔新递的一支中华烟。
倒是母亲，宋野看出母亲不太乐意，什么农产大户，那不过是一滴滴汗水换来的苦命钱，家里平时连1000块的流动资金都不准备，可想而知他们是多么节省。
父亲要留表叔吃饭，表叔摇手拒绝了好意，急着要去别家收钱去。
表叔打量了一下宋野，啧了一声，说：“哎呀，宋野啊，现在当警察不是好出路，赚不到钱！干的都是脏活累活，还不招人待见。你磨炼两年，什么时候不想干了，跟叔说一声，我带你做生意！”
宋野很尴尬，脸上有些发烫。
其实他做当初选择做警察，父亲也是反对的，经过好一番劝说，才等到父亲的认可。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转身坐到凳子上，呼着可以听得见的粗气，毕竟，夸他一万句，也不敌说他儿子一句不好。
表叔大概看出情况不对，招招手，腕上的金表叮铃铃作响：“我先走了，好久没见了吧，你们一家人好好聊聊。”
这害人的表叔！宋野心里发愁，也不怪他讨厌表叔，表叔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嘴上图快，甩手走人，留下一屋子的尴尬，叫宋野怎么收场？
父亲沉默着，宋野看向母亲，母亲冲宋野摆摆手，安慰他：“没事，别听你表叔胡说八道，他就是这种嘴臭的人。”
怎么会没事呢？父亲脸色那么难看，明显是受到了刺激，当初父亲反对的话，跟表叔说的一模一样。如今警察在大家的眼里不是什么好职业，主要原因就是工作辛苦还赚不到钱。
宋野垂头丧气，眼睛也红了，像是犯了大错的孩子，坐到父亲身边，陪着他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宋野实在受不了这屋子里的气氛，起身拿起背包，赌气说：“我回城里去了！”
母亲急了，立刻拦住宋野，宋野犟着不肯听，决心要走。
“你敢走出这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忽听父亲大声喝骂，宋野顿时停住，立在门边，鼓着生气的嘴，情绪激动，临近爆发的边缘。
父亲抽了一口烟，抬起脸说：“怎么，人家说你一句，你就受不了了？就你这怂样，还做警察？种田还差不多！”
宋野立刻反驳：“警察怎么了？”
“警察没怎么！你现在敢说话了，你叔在的时候怎么不说？下次再碰到他，你给我把胸提起来，告诉他，没你们警察，他的生意也做不成！听到没有？”
宋野这才明白过来，父亲是在安慰自己，突然感动得流出了热泪。
父亲看到宋野哭哭啼啼，板着脸说：“哭什么哭，没出息！我倒看不懂了，是什么世道，警察还低人一等了？”
父亲把烟头扔到地上，狠狠一踩，对宋野的母亲说：“做饭！要把我们一家人饿死吗？”
说完，父亲转入厨房，不多说话，闷着头淘米煮饭。
母亲小声安慰：“看吧，我说了没事，你爸早就支持你的志愿了，现在我们一家人都跟你站一条线上。你在外面要安心工作，别多想！”
宋野看着母亲慈好的面容，心里温暖至极，这下子，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抱住母亲，伏在她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地抹泪。
到今天，宋野才真正理解父亲，他比自己想象的要开明和坚强得多，不管当初是否有过分歧，也不管身边的人怎么评价，既然儿子决心要干这一行，就一定会做儿子最坚强的后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