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天昏地暗。
远处一片黑雾迅速逼近,被它吞没的人一个个倒下,只剩看着这一幕的“自己”一动不动,直至视野被黑色淹没——
“……又是这个噩梦。”
抬起沉重的眼皮,冯恩起身关上被吹开的窗户、拦住正要继续灌进屋里的寒风。听见隔壁的鼾声,他下床穿上衣服、背着把轻弩出了家门。
天刚泛白,城里的大路却已水泄不通。临近过年,这些堵在路上的人却要因逃难而奔波——六天后,将有一场“黑潮”来袭。
十六年前刚出生的冯恩差点死于同样的天灾,幸而有人出手相救才存活至今。刚才令他醒来的那场梦境正是当时的场景。
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但并非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幸运,它仍是大明国内无数人的噩梦,也难怪路上会聚集如此多慌张的百姓。
但对于不急着逃难的冯恩而言,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吃饭。所以他一路走出城门,踏进山林,搜寻可供食用的猎物。
林间,手持轻弩的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大气不出。只有如此他才能听见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并随之扣动扳机:
一声闷响,雪里倒下一只山鸡。
冯恩走上前去把猎物放进背后的皮囊,上好又一支弩箭正要继续搜寻猎物之际突然听见周围传来窸窣声响,他条件反射地抬弩瞄准,扣在扳机的手指微一用力——又停住了。
“是人?”
虽然惊讶,但他相信自己没听错,尤其在如此寂静的雪地里。声源越来越近,他甚至能从里面听出更多东西:慌张、疲惫,却死死不肯停下。
“该不会是在被狼追……!”
想到这他拔腿便向声源跑去,却在这时看见人影出现在面前、伴着一声娇喝:
“谁!”
开口的是一位身材细瘦的女孩,矮他一个头,一身青色布衣,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她用粗布遮住了脸,仅仅露出一双眼睛。
这双黑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冯恩手上的轻弩,戒备的神色像刀片般锋利:
“扔了它!”
没吭声的冯恩立刻照做,同时注意到她光着的双脚:
雪已经下了一天,却穿成这样走在这覆雪的山里,一定是事出紧急——
“站住!”
不远处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令少女转头便跑,随即应验了冯恩的推断:她刚走两步,林间就冲出一人拦在她面前。
那是个年龄四十左右的男人,脸颊瘦削、小眼细眉,长得一副刻薄模样。
“一天一夜……真是让我好找啊,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妮子。”
他恨恨地说道,“还有力气跑么?跟我回去,不然别怪我下手太重!”
少女冷冷盯着他,面罩下忽然响起话音:
“【素履之往】!”
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的冯恩忽然感到双腿一软、随即倒地,只觉体力尽失;那瘦削男子也跟着倒地,只剩蒙面少女一人站在雪中,当即抬脚向前。
然而她刚踏出一步,整个人却定住如木桩一般、再没能踏出第二步。
“哈,我知道你是个御灵者。但沾了我的【裕蛊见吝】你就决计无法再动弹一下!”
躺倒在地的瘦削男狞笑着说道,伸手按上地面。旁边冯恩也发现自己的体力开始恢复,从手脚到四肢渐渐得以行动。他用力站起,只见那瘦削男走近少女:
“现在还跑吗?还敢跑吗!”
那人一拳揍向少女打飞她的面罩,她的身体却仍如木桩般立着。
“不让你受点苦头你也学不乖,给老子好好记住了!”
说着他伸开手,用力扇向少女脸颊——
然而,一箭,贯穿他的掌心。
“呃啊!谁!”
那瘦削男扫视四周、立刻看见冯恩。
“是你小子射的我?!”
冯恩不答,从腰间拔出一把手弩对他大腿又是一箭:对方当即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旁边僵硬不动的少女随之软倒。
“可恶……竟敢多管闲事!”
那瘦削男子不甘心地大吼,却见冲向少女的冯恩已经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住,背在背上就奔向丛林,立时不见踪影。
跑了一段时间,听到后方没有动静,冯恩才缓缓停住脚步、放下少女,自己躺在地上:
“呼、呼……”
虽然已经打了四年多的猎,他却从来没在冬天的山里这样跑过,自肺部涌上喉头的灼热让他控制不住地喘气。
然而这时旁边的少女已经站了起来,后退一步、死盯着他:
“别动。”
她黑玛瑙般的眸子里只有戒备、令她这张细嫩的脸蛋充满敌意。
“我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冷冷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我也没见过你啊。”
冯恩耸了耸肩:
“我叫冯恩,救你是因为……想救。嗯,因为我想救你,就救了你。”
说完这句话,冯恩看见少女眼里的戒备略有消除、松了口气,试探着说道:
“你都问了我叫什么,那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迟疑片刻,低着头轻声说道:
“……七玉。”
七?没人会用数字当姓氏,这听起来反而有些像丫鬟的称呼——估计她还真是从哪个大家贵族出逃的丫鬟,毕竟一般地方可不会派“御灵者”来抓这么一个弱女子。
“她倒也不算‘弱女子’,而是个御灵者……”
思索间,冯恩却见七玉走上前来:
“谢谢你救了我,冯恩。”
注意到她被冻裂的嘴唇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整个人瑟缩着;冯恩默了半秒,脱下自己的皮袍递给她。
“来,冷就先披着。”
七玉接过袍子,却是一愣:
“可……你怎么办?”
“没事,我带你回我家去。一会儿就到。”
一阵沉默,七玉终于还是跟着冯恩从林间走回镇上,走到他的家门前——这是座两屋两房的小院,院门上面挂着“王氏铁匠铺”的招牌。
进了院门,冯恩放下一身装备,带七玉走到院子中央的火炉边:
“先在这等一小会儿,我看看屋里还有个人醒没醒……”
“我早就醒了。”
只见一个人推开屋门——这是一名穿着棉衣、身材壮硕的男子;须发虽然花白,剑眉下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正是这间铁匠铺的主人,王澄。
“爸,”冯恩向他打着招呼,“我打了只山鸡,然后……”
“然后还带了个姑娘回家。”王澄笑起来,“我还说你今天怎么到巳时了都没回来,原来是事出有因。”
“不不,我是在打猎时候见这姑娘被恶人纠缠才救了她……”
冯恩急忙摆手,却见王澄摇了摇头:
“得了。先进屋吧,里面更暖和些。”
说着他看向七玉,“小姑娘,该怎么称呼?”
“啊,老伯您好,我叫七玉。”
七玉说完,只见王澄点了点头,“好孩子,看你也冻坏了,快进屋烤火吧。”
于是三人走进屋里,冯恩给七玉泡了热茶、又给她找了套棉衣;正想与她继续攀谈,却见王澄站在门口向自己招了招手。
“什么事?”他走出去,“那只鸡在皮袋里面……”
“我知道。我是说你的箭少了两支——是不是用在人身上了。”
冯恩一愣,默默点了点头。
“狗崽,你今年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王澄唤着冯恩小名,眼里满是担忧:
“我是教过你男子汉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我也教过你做事必须三思而后行。你为了救姑娘就把别人射伤了,要是人找上门,你怎么办?”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如果当不起呢?”
冯恩语塞,王澄摸出烟锅抽了一口:
“那小姑娘是御灵者,对不对。”
他问,冯恩点头。
“看来是她告诉你的,那你想没想过追她的人也可能是御灵者。”
“……那人就是御灵者。”
“那你还这么冲动!”王澄用力拿下烟锅,“我不是让你当懦夫,但我更不希望你有什么闪失!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
“我知道——”
“你不知道,不然你不会射那两箭!”
一阵沉默,一声叹息:
“算了,那姑娘也确实可怜。按我平常教你的东西,你也不可能不救她……回去吧,过一刻钟开饭。”
王澄说完便转身走向厨房,留冯恩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片刻才走回屋里。注意到坐在炉边的七玉关切地望着自己,他笑了笑:
“待会儿就开饭了,饿不?”
“嗯……还好。”
七玉握着茶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
“你的父亲,是御灵者?”
“是啊。”
御灵者,顾名思义,是“御使灵之人”。至于“灵”,是一种见于万物的玄妙存在,其用途不一,就御灵者而言,效果是“心想事成”:御灵者心有所想,灵便会将其变作现实。
“不过他并不是我的生父——他姓王。”冯恩话锋一转,“我生在十六年前那场黑潮,刚出生父母就去世了,是他救了我,把我养大。”
“是吗……我母亲也是御灵者。十六年前我两岁,她……舍命救下了我。”
听见这句话的冯恩惊讶地看向七玉,见她落寞地看着炉火:
“之后我寄人篱下,直至今年满十八岁,收养我的那家人就把我用七十两银子卖了。”
“……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七玉淡淡开口,“是我母亲给我取了名字,把我养大。我生在七月初七,所以取了‘七玉’这个名字”
说到这,她从怀中掏出一块浑圆玉佩,拿到冯恩面前。
“冯恩,你救了我。这块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收下它吧,就当是,我对你的报答。”
“不不不,七玉姑娘。”冯恩摆了摆手,“我救你是因为想救你,可不是为别的什么——”
“我不愿欠你人情。”
七玉凝视着他,轻声开口:
“如果不收下它……那就收下我。”
?!
冯恩顿时懵住,却在这时听到一声话音传来——
“有人敲门,冯恩,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王澄站在门口,面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