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王夫人将周瑞家的叫来问:“前日到园中搜检的事情有何下落?”周瑞家的先前已与凤姐等人商议妥当,一字不漏回明了王夫人。王夫人听完,既惊且怒,又是为难。因为司棋是迎春的丫头,皆是那边的人,只好令人回过邢夫人。周瑞家的说道:“前日那边太太嗔怪王善保家的多事,已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万万不肯出头了。况且司棋是她的外孙女儿,自己打过嘴,只好装作忘了,等日久平复了再说。如今我们再去回复,只怕又多心,倒像是咱们找事似的。不如直接将司棋带去,一并连赃证都给那边太太看了,不过是打一顿,配个人,再指派个丫头来代替。如今白白告诉了这事,那边太太推三阻四的,反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自行处理,还来说什么’,岂不是反而耽搁了?要是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就更不好了。如今看押了两三天,人都会有偷懒的时候,倘一时未能看住,岂不弄出事来?”王夫人仔细一想,说:“你说的也对。快些办了这件,再办咱们家那些妖精。”
正巧宝玉从外面进来,恰看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跟着的人抱了些东西,便知此去再难回来了。因听闻了上次的上夜之事,再加上晴雯的病自那日后加重,想问明缘由,晴雯又不说是为何。前儿又见入画已被赶离,今天见司棋也要离开,不由得如失魂落魄一般,连忙拦了下来,问道:“这是要往哪里去?”周瑞家的等都知宝玉平日的行为,恐怕唠叨生事,便笑道:“不关你的事,快念书去吧。”宝玉笑道:“好姐姐们,暂且停一停,我有道理可讲。”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多拖延一时,又有什么道理要说?我们只知道遵太太的吩咐,管不了那么多。”
司棋看见宝玉,拉住他哭道:“她们做不了主,你好歹替我求求太太去!”宝玉也不禁伤感,流着泪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晴雯也气得病重了,如今你又要走。都走了,这如何是好?”周瑞家的不耐烦地对司棋道:“你如今已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现在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胡为。越说你还越不好好的走了,现在倒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了,像个什么样子!”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拽着司棋便走了。
宝玉怕她们去告状,只得拿眼瞪着她们,看她们远去,这才指着背影恨道:“真是奇怪!怎么这些人,只要一嫁了汉子,沾染了男人的气味,便这样混账起来,简直比男人更可恨了!”守园子的婆子听了,也不禁觉得好笑,说道:“这宝二爷,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叫得人又可气又可笑。”便问道:“依你说,凡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确是,确是。”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我们糊涂不明白,倒要请问请问你。”
正要问时,只见另几个婆子走来,说道:“你们小心点,传齐了人到园里伺候着,太太此刻正亲自来园里,正在那边查人呢,只怕还要查到这里来呢。”说完,又吩咐道:“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候着,领他妹妹出去。”又说道:“阿弥陀佛!今天老天开了眼,将这个祸害妖精退去了,大家清净多了。”宝玉一听此话,料想晴雯也保不住了,早也飞似的赶过去。
等宝玉到了怡红院,一群人早已在那里了,王夫人坐在屋里,一脸怒气,见到宝玉也不搭理。晴雯四五天水米未进,十分虚弱,如今却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地,由两个女人搀起来去了。王夫人下令:“只许她把贴身衣物带走,剩下的,好衣服都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
又下令再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出来,一一察阅。原来王夫人自从那日发了怒气后,王善保家的便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和园里不睦的人,也随机趁便,传了些话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都记在了心里,只因节日期间有事,这才忍了两天,今天特地亲自来阅人,一来为晴雯的事犹可,二来因为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如今大了,已晓人事,都因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导坏了。因这话传得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于是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检阅了一遍。
王夫人问:“谁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的?”本人不敢答话,老嬷嬷指一丫头道:“这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细看了一眼,虽然比不上晴雯的一半,却也有几分水灵清秀;看她的行为举止,聪明劲显露出来,且打扮也有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这可是你的话?你料想我隔得远,都不晓得吧?要知道我身体虽不大好,心耳神意却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只一个宝玉,就这样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四儿见王夫人竟说出她平日和宝玉说过的私语,禁不住红了脸,低头落泪。王夫人立即下令:“也将她家人叫来,快领了出去配人!”
王夫人又满屋子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只要是稍有些眼生的东西,一律命收的收,卷的卷,差人拿去自己房中了,说道:“这才干净了,免得旁人口舌生非。”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都得小心!往后若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决不轻饶。只因叫人查看过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过了今年,明年全部给我搬出园去心净。”说完,茶也不喝,又带领众人往别处阅人去了。
且说宝玉以为王夫人不过是来搜检搜检,没什么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起来。所责罚的事,不过是平日的戏谈言语。虽心里恨不得一死,但正值王夫人盛怒,也不敢多说一句,多动一下,一直跟送王夫人到了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念念书!明儿再仔细问你。刚才已经发下恨了。”宝玉听完,这才回转,一边走一边想:“是谁这样犯舌?况且这里的事也无人知道,怎么就都说着了?”想着,走进院来,只见袭人在那边落泪;况且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岂不更伤心?便也倒在床上哭起来了。
袭人知道他心里别的事还好说,惟有晴雯是第一大事,便推着他劝道:“哭也没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吧,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去,倒可以心净养几天。你果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叫回来,也不太难的。不过是太太偶然听了别人的诽言,一时气上心头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不知道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嫌她长得太好了,不免轻佻些。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物,必难安静,所以很嫌恶她,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放心。”宝玉道:“这也罢了,如何连咱们私自玩笑话也知道了?又没有外人走漏风声,这倒奇怪!”袭人道:“你平时哪里会忌讳,一时高兴,就不管旁边有人没人了。我也曾向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被那外人知晓了,你也不觉。”宝玉道:“怎么每个人的不是,太太都晓得,单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动,低头半晌,不知道怎样回答,便笑道:“是啊。就是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之处,怎么太太竟不知晓呢?想是还有其他事,等处理完了,再打发我们,也不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善贤之人,她两个又是你陶教出来的,哪里会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还小,过于伶俐,不免倚强压倒了人,叫人讨厌。四儿是我害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吵嘴的那天起,叫上来做些细活,不免夺占了地位,所以有今天。只有晴雯也和你一样,从小儿从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强些,但也没什么妨碍之处;只是她性情爽利,口舌锋些,倒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来她是长得太好了,反而被这好所累。”说完,又哭起来了。
袭人细想此话,心疑宝玉有怀疑她的意思,不好往前再劝,便叹道:“天知道吧。此时也查不出人来,白哭一会儿也无益,还是养好精神,等老太太高兴时,回禀清楚了,再将她要进来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也不用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复了,再看势头去要时,也不知她这病等不等得了。她自小进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天委屈?连我知道她性情的,也时常冲撞了她。她如同一盆抽出嫩尖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且又是这一身的重病,肚子里一肚的闷气。她又没个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一时也不会习惯的,哪里还能等些时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一两面了。”说完,越发伤心起来了。
袭人笑道:“你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偶然说了句略妨碍些的话,你就说是不利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她,是应该的了?她即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此的。”宝玉道:“不是我随口咒她,今年春天便有了兆头的。”袭人忙问有何兆头。宝玉道:“这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事出有异,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一听,又笑了起来,说道:“我如果不说,实在撑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读书的男人说出的?草木怎么又关系起人来了?即便不是婆婆妈妈的,也是个呆子了。”宝玉叹了口气道:“你哪里知道,不仅草木,就是天下之物也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便是非常灵验的。若以大题目比方,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大,随着人的正气,千古不磨的东西。世乱时衰萎,世治时繁荣,千百年来,枯而复生数次,这难道不是兆应么?若以小题目来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冢上的草,不是也有灵验的?所以这海棠也是因为人之将亡,所以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番痴话,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便笑道:“这话越发说到我的气头上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你这番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物来。还有,她纵使再好,也不在我的次序之上。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还轮不到她吧。想来是我要死了。”宝玉听了,忙捂住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呢!一事未完,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别再提这个,免得弄得去了三个,又捎上一个。”袭人听了,心下暗喜:“若不这样说,你可会没完没了了。”
宝玉道:“从今以后,不要再提起,就当她们三个死了,只有如此。况且也曾有过死了的,我也没怎么样,此其一。如今就说现在的,还是将她的东西,只能瞒上不瞒下的,悄悄打发人送出去给她。再将咱们平时积攒下来的钱,拿一些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相处了一场。”袭人听说,笑道:“你太把我们看得小器又没心了。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已将她平时所有的衣物,通共打点好了,都放在那边。如今白天人多眼杂,又恐再生是非,便暂且等到晚上,悄悄地叫宋妈给她传出去。我攒下的一点钱也给她去吧。”宝玉听了,感激不已。袭人笑道:“我原本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难道连这一点现成的好名儿还不会买来吗?”宝玉听她点出他刚才的话,忙赔笑着抚慰了一番。晚上,果然密遣宋妈送衣物出去。宝玉将一切人都支配了,独自得便,走出后角门,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这婆婆先时百般不肯,只怕被人知道。无奈宝玉死活央求,又给了她些钱,那婆子这才带了他来。
这晴雯是当日赖大家花银子买的,那时才十岁,还未留头。因为常跟着赖嬷嬷进来,贾母看她长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又派去宝玉房里。这晴雯刚来时,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一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沦落在外,所以请求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在贾母面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子大,却也并不忘旧,所以将她姑舅哥哥收买进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他。成了亲后,谁知她姑舅哥哥一朝安身,就忘了当年流落之时,任意酗酒,家小都不顾了。而今晴雯就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后就住在他家。此时,家里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房内趴着。
宝玉叫那婆子在院门外放哨,自己掀了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好衾褥还是以前的。心内不知如何才好,便上来含泪轻轻拉她,悄声唤了两声。这时晴雯又因为受了风寒,又受了她哥嫂的辱骂,病上加病,咳嗽了一天,刚刚才朦胧睡了。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勉强睁开星眸,看见是宝玉,惊喜交加,悲痛交织,忙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晌,这才说出半句话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又咳个不停,宝玉也哽咽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