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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万岁爷!”帘外的高全儿轻声传唤,“万岁爷,该传膳了。”

我烦躁的放下折子,疲惫的倚在宽大的塌子上,长叹一口气,“传进来吧!”

宫女太监们不敢出声,满满的一桌子菜呈上来的时候却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宫人衣服们相互摩擦的声音,丝毫未听见碗筷等清脆的摩擦声响。这原本就是宫人们应该恪守的礼仪,在这压死人的紫禁城里,什么都应该是小心翼翼的。可是为什么如今我反而愈来愈厌倦这种环境了呢?

这样的安静,这样的压抑,这样的中规中矩,都让我彻底厌决。

大概是看到我不悦,高全儿虽然低着头但却依然战战兢兢的拿眼睛看我,“万岁爷,您用膳吧?愿意吃那样菜儿,老奴伺候着呢。”说完,便拿起了筷子,准备随时为我夹菜。

我微微抬眼,“你先下去吧,朕自己来。”

“万岁爷……”高全儿仍不敢退下,只能诺诺往后移了一步。

“退下!”不知哪儿涌上来的火气,我“砰”的摔下了筷子,“没听见朕的话么?都给朕退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不得靠前!”

霎那间宫人们都弓着身子退了下去,空空的大殿只有那熟悉的龙涎香陪伴着我的神经,那袅袅的余烟,却像是嘲笑我的小丑,狞笑着讥讽着我为何这般自作自受,苦了她却更痛了自己。爱新觉罗胤禛啊,这还是你原本的性子么?

桌子上的菜已经慢慢的失去了热气,像是我心里的感情一般渐渐没了热度。我握紧拳头,茫然的看着那依然不甘心湮灭缓缓升腾的热气,思绪像断了线的纸鸢,再也没有回归的信念。

想到好几次路过她的房间,貌似不经意的路过,但是每一次却又是“刻意”的痛苦,多想再看见她明眸灿烂的笑,娇俏的伸展双臂再投入我的怀抱中,可是每次面对的却只都是冰冷的窗棱,仿佛她从来没从那座熟悉的宫殿中生存过。

因为宛央,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么?

那不仅是你的女儿,更是我的骨血啊?你为何就不能理解我的原意,轻易的就让我背负起薄情的包袱?我更加拧起眉来,仿佛眼前就是那个痛苦的让我心疼的她,现在只是急于向她表白自己的立场。

夺位之时,迫于当时形势,我只能忍痛送走女儿,只为了走向那个位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牵绊。送走她的时候,我也有过不舍,也有过难过,但我还是必须将她交付别手,只是因为我要更好的保护你们。没了那个位子,我拿什么给你幸福的承诺?我忘不了弘晖和福宜的死,再也不想过那种日日为你担心的日子。这些,你难道都不懂得么?

即位之初,虽然让你知道了宛央的身份,但是却不能让你们相认。只因为我知道我这帝位做的并不太平,老八他们正时时伺机而动,准备随时将我翻下那座明黄的龙位。我不能给他任何可能的借口,所以宛央的一切,只能成为一个让人心痛的谜,这些,你难道都不懂得么?

宛央的逝去,你真的认为是我一手造成的么?我无奈的摇头,手里微微颤抖的筷子仿佛恰到好处的透露出了此时我的犹疑和痛苦。告诉宛央是石女,是我不得不走的一步,我原以为我的女儿会和我一样坚强,却没想到她竟然走向了那一步。没错,正如你所说,宛央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从与弘历的错误相恋,再到后来的石女,都是对我自私的一场惩处。可是,我的哪次自私,不是基于对你的保护呢?将生死看的这般淡的宛央,也许正继承了我平时爱看佛学的性子,这才将别人恐惧的“死”视如一场淡漠的云烟。也许,这也是我的错吧?

头几次的“闭门羹”,彻底让我收了继续低声下气的心思。不是我不想继续解释自己的心意,只是这身明黄的衣服却也不能再忍受自己的一次又一次低头。同样骄傲的两个人,争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吧?这道理你懂我懂,只是为什么还要如此执意伤害呢?

宫里已经谣言四起,贵妃娘娘和皇上闹了别扭,皇上三番五次前去探望,贵妃却仍执意不见。我知道,传言继续下去将会是什么后果。只怕带给你的不仅是“恃宠而骄”的罪名,而是更严厉的处分吧。那些大臣们随时可以拿出你的任何一次不见小题大做成“无视君威,藐视天子”的恶名,即便你是我最受宠爱的人,倒时也怕免不了受削位降级等惩处。可我不愿意这样,已然让你委屈的成为我的贵妃,不能让你堂而皇之的与我共为并肩的“龙凤”,我不愿意让你与我的距离更加遥远,不管是地位身份,还是感情。任何时候,我都想让你灿烂的伴在我的身边。

我是多么希望你能见我一面,不光是给我一个解释的时间,更是为自己的境地下一个台阶。两人的相处,此时已经不是感情深浅的简单衡量,却成为后宫势力的风向坐标。无数人都看着你的行为举止,可是,紫苏,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怎么还不明白?不相信我了么?当真不相信我了么?

我不仅是个男人,更是个帝王啊。谁能忍受别人的非议,允许宫人们已经溅起的不绝于耳的流言?“听说贵妃又给万岁爷脸子看了,万岁爷去了好几次,贵妃都闭门不见呢。”紫苏,向来理智奖罚严明的我听了那位宫女的“戏言”却冲冠一怒将其杖毙,从而给了别人“暴戾”的借口。事后我却只能无言的苦笑,怨的了谁呢?

于是我不去见你,我的男性自尊不让我继续低头,我的帝王本性不让我继续忍下去。但是我还是那么的想见你。每次偷偷的遣人观察你的行踪,批阅奏折之余听他们汇报你的一言一行,你今儿个吃了什么,笑了没有,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又因为什么卧床不起,所有的一切,我虽然不在你旁边,却了解的比以前更加贴切与透彻。慢慢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听闻你的举动,我那颗不满足的心又贪婪起来了,我是多么的想见到你,那么想痛痛快快的用力把你揽到我的身边,努力闻嗅你的气息,然后狠狠的吻上你那娇艳的唇角。

但是我仍然不愿低头,思左想右,却终究用了那最为幼稚与拙劣的想法——激你来见我。失去女儿已经让你痛不欲生,如果我再夺去福惠的话你会与我拼命吧?想到这儿,我竟然勾起了嘴角,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气呼呼的冲到乾清宫来,就像那次为宛央的婚事讨公道一样,不管不顾,只是凭着性子就那么一股脑儿的冲我发起火来。我想看见你,哪怕是愤怒的擂打着我的胸膛,哪怕是你骄横的在我的袍子上一把一把的抹着眼泪,对了,你的眼泪向来都是那么气势汹汹,像极了你的性子,直率坦诚。这样的你,才是最让我心疼的吧?

可是你怎么还没来?我再一次望着门外,罗容儿已经去了那么长时间,也该带到消息了。可是怎么仍没看到你那愤怒向我讨公道的身影?我大概疯了吧?竟如此期待你与我“算帐”的样子……

可是我不介意这样疯下去,紫苏,我想见你,我是那么的想见你……即使你仍然不理解我,只要能近近的看上你一眼,那也足够……

角落里的西洋钟滴滴答答提醒着我时间的飞速流逝,我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心烦意乱的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若不是因为不吃饭待会批阅奏折会没有力气,我才没有心情碰这些东西。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她,此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也不知道她吃了东西没有?

“万岁爷!”高全儿的声音透着厚厚的宫门传了进来,“万岁爷……”

“不是说什么人也不能进来吗?”我烦躁的抓起一旁的瓷器扔在地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都给朕滚出去!”

“万岁爷……”高全儿越发小心,唯恐我再发出更大的怒气,“好像是从年妃娘娘宫里传旨的罗容儿回来了……”

我猛然站住,脑子竟闪过一阵欣喜,是她也跟着来了么?我抢走了福惠,怕是以她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不自觉的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手,我低头看去,手心里竟然全都是湿湿的汗意,不禁暗讽自己的幼稚,怎么倒表现的像一个不经人事的青涩少年在苦苦等待心爱的女子那般紧张?

大概在我发愣的过程中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又听见高全儿的声音,“万岁爷,召不召他回话?”

我抬起头,嘴角竟然又不自觉划出一丝骄傲但又安定的微笑,稍微安了安心神,便明朗的大声回道,“还罗嗦什么?快让他进来!”

没想到罗容儿身旁的嬷嬷竟真的把福惠抱了进来,这样的情况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再看看罗容儿身后那空敞的大门,只有那阵阵凉风在肆意高歌,完全没有其他人将要来的痕迹。

从高高的塌子上走下来,罗容儿邀功般的接过嬷嬷手中的福惠,前倾着身子凑到我的面前,一脸的讪笑,“万岁爷,老奴替您把九阿哥要回来了。”

我低下头看去,福惠正恬然的睡着,仿佛没有感知到自己已经脱离了母亲的怀抱。仔细瞧着与我心中那人相似的那张脸,我竟然看见了福惠眼角已经被风干的泪迹。想必在抱他走的时候,福惠肯定也闹了一场吧?这么小的孩子都这样,何况是视儿如命的母亲?

看着大敞的门,我不由的打了一个哆嗦。高全儿见状,忙走到门边,“奴才该死,夜里风大,倒吹着万岁爷的龙体了。奴才这就把门关上。”

“不要关!”仿佛来不及思考,我竟然脱口而出那句话,看到高全儿的惊愕,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随即无力的掩饰道,“夜风让人清醒,就让它开着吧。”

然后装作不经意般走出大门,阵阵凉风甚至把我吹的微微摇晃了一下。举目望去她的方向,熟悉的路上却没有出现那般飘然的身影,黑漆漆的路上除了点点灯笼在摇晃,寂寥的惧人。

重新回到大殿里,小心翼翼的从罗容儿手中接过福惠,大概是感到颠簸,福惠竟然微微皱了皱眉头。我爱怜的轻轻摇晃着福惠,心里却一阵冰凉。

“年妃娘娘怎么说?”我依然看似不经意的晃着福惠,内心却如万丈波涛汹涌澎湃,不知道抢她的孩子,她会怎么反应?我是如此想知道,却又如此害怕知道。

“回万岁爷,娘娘起初还不愿意。”罗容儿还是那般谄媚的笑意,“但是听老奴说万岁爷下了旨意,如果娘娘不交阿哥便要以下犯上的话就突然开窍了,娘娘身边的丫头还不乐意呢,娘娘还替老奴阻拦着她,顺顺当当的让老奴把九阿哥抱了回来……”

我越发皱紧眉头,罗容儿看我没反应,遂又说道,“万岁爷,都说年妃娘娘是最脾气骄横目中无人的,可是老奴却觉得娘娘也没那么硬气,只要是万岁爷下了旨意,她也断不敢不从的……”

我冷冷的看向罗容儿,语气微微上扬,却又充满了逼人的帝王霸气,“什么意思?”

旁边的高全儿不停的给罗容儿使颜色,他跟了我最久,自然知道我与紫苏是哪般的感情。罗容儿却天真的认为紫苏只是一个失去帝王荣宠落了势的普通嫔妃,这才这样奚落似的说着紫苏的点点滴滴。这般的嘲讽,却像是对我的耻辱一样,生生的鞭打在了我的身上。

“老奴……老奴……”大概看到了我的脸色不对,罗容儿扑嗵跪了下来,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老奴……”

我哼笑一声,“再不得势她也是个贵妃,整个紫禁城除了朕与皇后,属她最金贵。连朕吃了她的气都不舍得数落她,你倒长了本事?贵妃的话也是你能编排的?”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罗容儿的头重重的磕在地上,“请万岁爷责罚……”

“罢了!”我转过身,严厉地说道,“你要记住,朕是看在娘娘的面上不罚你。不是你面子大,只是朕不愿意让朕的贵妃再白白担了‘恃宠而骄’的名声,再让旁人误认为因为是她而连累了你这样的奴才,你可知道?”

“奴才知道。”罗容儿战战兢兢抬头,“奴才感激皇上和贵妃大恩大德……”

“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嬷嬷把福惠抱到内室里,“她还说了些什么?”

“老奴……”罗容儿偷偷的看向我,“老奴不敢说……”

“让你说说便是!”我又提高了语气,“快说!”

“临了的时候娘娘说,如果皇上看她那儿还有什么可以拿走的,尽管带走便是……”

我重重的跌坐在塌子上,仿佛突然间失去了意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想此时自己的脸色肯定是出奇的苍白,因为我竟然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在霍霍的跳动,一下一下,残酷的疼。

“万岁爷……”罗容儿看出了我难看脸色,忙迎上前问道,“万岁爷,你哪儿不舒服了么?”

我举起似乎突然间变得千斤重的右手,犹如长叹一般的下了命令,“下去吧……”

看她那儿还有什么可以拿走的,尽管带走便是……我脑子一遍又一遍的闪过这句话,这是怎样绝望的话啊。我猛然闭上双眼,眼前却浮现出紫苏那让人心痛的哀婉的脸庞。是我伤了你么?是我让你感到绝望了么?你难道真的要对我放手么?你怎么可以?难道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么?

我曾经那么绞尽脑汁的想创造你和我的相遇,欢喜也好,恼怒也罢,只要你给我见你的机会,我就自信的认为我们还有未来的种种可能。可是紫苏,连这份心意,你也不稀罕了么?

情愿抛下福惠,也不愿与我面对。凉凉的液体慢慢滑入我的脖颈,一滴,两滴,三滴……那般冰的水珠,却好像突然被加热了一样,灼灼的烫伤了每一寸触及到的肌肤。我不甘心这样的结局,我不信你会对我这么无情,我不信我们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就可以如此轻易的被舍去,我不甘心……紫苏,我不甘心……

又是黄昏,远远望去,天边云霞红的灼眼,刚刚处理完一大堆国事儿家事儿的我一连的疲累,索性想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然后再赖皮似的再也不起来,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沉睡下去。

“万岁爷……”高全儿在后面低唤。

“做什么?”我低低叹息一声,连头也没回。只知道木然的移了移身子,好让自己更舒服些。

“请万岁爷翻牌子。”高全儿胆颤心惊的看了我一眼,遂又低下头去,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走到我的面前,“万岁爷,该翻牌子了。不是奴才多嘴,万岁爷不考虑自个儿,也要顾及一下外边的风言风语,虽然万岁爷不是一个喜好女色的人,但是过了这么多日子,一次牌子也不翻,传到外边去,影响定然也是不好的……”

高全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也不能再任性下去了。于是低下头看去,一个个绿头牌子整齐的排在一起,也没仔细看下去就随便翻了一个便递到高全儿手里,“下去操办吧……”

高全儿似乎有些惊喜的“唉”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我继续在那儿傻站着,脑子里还是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却又听见高全儿复过身来,犹疑的看向我,“万岁爷,真要……”

我有些生气的皱起眉头,“什么……?也遂了你们的心愿翻了牌子了,难道什么女人也要指定不成?”

“不是不是……”高全儿突然跪下,高举那个牌子抬至我面前,喃喃的说道,“万岁爷……”

只那一眼,我便如被灌注一样愕然住脚,只能苦笑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里拿着的牌子不知道为何却在颤抖,再一次抚上那熟悉的名字,“年遐龄之女,年氏贵妃”。细细摩梭,百感交集,又好像看到了她那巧笑倩兮的身影,“我不管,反正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样把什么绿头牌子放到一起,然后再让你像挑个萝卜白菜一样的选来选去,随你怎么翻他们的牌子好了,反正我不要!”随即就撒娇似的把头别向一边。

“紫苏……紫苏……”若不是看到高全儿那有些悲悯的眼神,我竟然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把紫苏的名字念出声来,“倘若万岁爷真想极了年妃娘娘,奴才这就让她准备准备,过不了一会儿就能到乾清宫来……

我摇摇头,把牌子重新放回,“不用了,随便让谁过来伺候把……”

“随便?”高全儿茫然的看向我,“万岁爷,您最好……”

我不耐烦的摆了一下手,“那就让裕嫔侍寝吧。”

高全儿如获大赦般的快走了出去,我却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气,反正其他女人都是一样的,我何必又在乎是谁呢?想想自己也够可悲的,与她大婚那****就愁眉苦脸的说过那样的话,“胤禛,你们皇阿玛都把你们当成种猪么?娶这么多女人瞎折腾?还把什么传宗接代自诩为什么伟大的使命。”我当时还一本正经的训斥了半天她的歪理学说,却没想到今日却真的沿袭她说的轨迹来了,如今,和其他女人的交融已经演变成为一种纯粹的任务,与其说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可是连这点床弟之事都要公布于众的帝王,难道不可悲么?

紫苏……梦里常念的这个名字,再一次成为我记忆最绚烂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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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