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被人摇醒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眼前的画面有那么几秒钟的失衡。
短暂的眩晕后,我撑起胳膊坐起来,夕阳将眼前的一切染得黄橙橙,桌子前面竖着一堆为了上课睡觉挡老师的书。
讲台上的老师还在朝着我怒吼,但是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跟外界像是隔了一层屏障,我用手掌根抵住额头,强忍着体内晕车一样翻天覆地的恶心。
我记得我刚连续三天加班回到家,困得到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却出现在了这里,周围坐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大家在老师的咆哮声里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看着他们,也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
一道尖锐的声响忽然贯通了我的耳朵,周围的声音一下都涌了进来。
老师的怒吼声,同学的议论声,外面响起的广播声。
我叫鹿生,在二十八岁的某一天,回到了我的高中时代。
2
我也不是没有看过那些重生穿越的文章,但是对于这种故事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年轻的时候总想重来,可是到了我这个年纪,又嫌重来太麻烦。
生活一旦平静太久,反而不太想要什么波澜——我已经成为一个麻木的大人了。
老师还在因为我上课睡觉的事情大发脾气,对着同样都昏昏欲睡的同学们上纲上线,顺带让同桌赶紧扶着我去医务室,滚出她的视线。
外面已经深秋,天气凉凉的,四周的景色在我眼里真实而又不真实,像是谁趁我睡觉给我带了VR眼镜,而我现在还在晕3D。
医务室的床上有一股很臭的消毒水味,但我还是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一边的我困了,回忆起从前的高中生活,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在睡觉和想睡觉之间徘徊。
连觉都没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在高谈阔论梦想了。
梦想着毕业后我们会振翅而飞,梦想着命运眷顾,我们的结局终会不同。
可为什么醒过来的我面对十年前的自己,心里会狼狈的像一条狗。
3
不是把所有人丢到小说情节里,都会过得精彩刺激,比如我,一天还是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硬要说区别的话,就是分文理科的时候我坚定的报了艺术生。
艺术生高考对文化课分数要求不高,我倒不是因为想借此机会辉煌一把,只是真的不想再过三年睡不好觉压力巨大的生活了。
想起当年母亲也曾提到过让我读艺术,但是那个时候自己骨子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清高,就是不肯读。
因为觉得艺术生都是不读书的人才会选的,不读书的人都是没出息的。
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后来才知道,读书和出息,其实是两码事。
艺术生不用上晚自习,等上完最后一节课,我出现在了画室门口。
画室里吵吵闹闹,有打扑克的,玩儿手游的,也有躲在这里抽烟的。
画室老师是个老好人,只要不惊动学校领导,仍由他们闹,有学生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就去指导,没人问的时候,他就自己在旁边画画。
过去许多人跟我提起过这个老师,都觉得他是个十分懦弱的人,领导也不敢得罪,学生也不敢收拾。
而现在的我走过他的身边,视线随着他转过去,看着他画画的神情和落在纸上的笔,觉得他才是最强大的人。
我在角落搬出一个画板坐下削铅笔做准备,那边玩闹的人动静越来越大,吼得画室都有回声了,甚至几个拔高的尖笑声之后,我的耳朵都开始嗡嗡的耳鸣。
旁边的画架堆忽然传出一声比那动静更夸张的爆响,一堆画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的倒下来,有几个还被踢散了架,画架的后面露出一张男孩子的脸。
头发长的过分,刘海搭下来,连眼睛都看不清。
一教室的人都看着他,他声色俱厉,叫那群吵吵闹闹的人闭嘴。
那群吵闹的人也只不过是被忽然而来的声音弄得吓了一跳,看到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哪里服气,撸起袖子就要过来找他算账。
没等他们过来,他自己甩下画笔大步走了出去,那群人吹着口哨叫嚣着跟出去了。
我凑过去看他的画板,他的画纸很脏,是拿碳条画的,模糊的人影,模糊的结构。
虽然只有黑白灰的光影,但那副画给人的印象,像一滴水落入平静湖面,一圈一圈细小的波纹散开。
细小而震撼,天才一样的笔触。
4
我在操场上找到栎谙的时候,他正蹲在跑道边上抽烟,脸上胳膊上还有跟人打架留下青紫的擦伤。
我站在他面前,阴影投在他的身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挥挥手让我走开。
我没动,他嘁了一声,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不想理我。
「你的画。」
「我的画?」
我话还没说完,他迅速接嘴,像个讨人厌的痞子。
「画的很好。」
听到我这么说,他夸张而又自嘲的笑出了声。
「我连笔都不想削,拿碳条随便画点东西要是都叫好,那人人都是天才了。」
「不要妄自菲薄。」
「不跟你们书呆子说话,文绉绉的,听不懂。」他站起来把烟头丢在地上,转身走了。
烟头被风吹的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可惜了。
回到画室的时候,老师已经下了班,其余的人也都回去上晚自习了,画室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拿着我之前削好的笔,继续画他那副脏的要命的画。
为了不让别人评头论足,就假装自己并不是认真在做某一件事情。这种把戏,我年轻的时候也用过。
「你会画下去吗?」
「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肯定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画是考不上大学的,没前途,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会成为一个没用的人。」
他的笔顿了一下,笔尖啪嗒一声断了,脸上的表情倒是无所谓。
「那你会因此就放下笔吗?」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画不画下去,会不会成为一个没用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想说,但是此时此刻,我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十年之前我这样问过自己,而现在我又问你,是因为。
栎谙,你不一样。
你不像他们,你像我们。
你能坚持走下去,就会为所有我们曾经放弃过的人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