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白眉的李老爷子便若一头雪狮子,就那么背着手,随意的往廊上一站,无边的气势便迎头卷来,待那锐意即将临身,却又如雪飞散。
寒意临近时,青阳抱了下拳。
李盛怀笑道:“自打前些日子让小女去请先生,李某便左盼右盼,唯恐先生有事来不了,更怕小女不知礼数,冲撞了先生。如今看来,先生一言而九鼎,风采更胜往昔,倒是李某,岁月不饶人,老球咯!”
“老爷子客气。”
“先生能来,李某不胜荣幸!先生时常云游在外,也是见多识广之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正好为先生介绍几位江湖上的朋友。”
李盛怀走下台阶,步伐沉如泰山,落地却无声,他的身材极高,站在青阳面前,比青阳还要高出半个头,人也细心,见青阳要略微抬头,便不经意的后退半步,以好使两人平齐,尽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风范。
后庭仅有一院,出了长廊便是正厅。
到得此地,驼背老头与青衣小厮没有再跟随,青阳与李盛怀举步向厅内走去。由廊至厅有五十步,笔直的青石道两旁植着两株槐树,因逢寒冬,即便无风也萧萧,不时飘落几片叶子。
脚步落在干脆的槐叶上,极易出声。李盛怀脚上是翘头厚靴,青阳是一双千层底布鞋,两人一路行过,落针可闻。
李盛怀看了看青阳的圆剪口布鞋,眼底微微一缩。
青阳仿若未见。
入厅,更为安静,厅内极其宽阔,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八仙桌。
座中有人,一僧、一道、一俗、一童、一老妪,还有一名娇滴滴的大美人。
东头无人,须发皆白的老僧坐在西头上首,慈眉善目,状若入定。中年道人坐在西头下首,身着黄底蓝领法袍,左右对襟各绣伏羲八卦,脸上笑意浓厚,意态却冷淡。
南面的长凳上蹲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屁孩,顶着朝天辫,脖子上挂着个银项圈,胖乎乎的手腕上系着两个小金铃。这么冷的天,他却光着个屁股,穿着红肚兜,怪不得那小小的嘴巴已冻得发紫。
在小孩的下首,歪歪斜斜的靠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长得极俊,剑眉星目,唇红齿白,手里拿着一把桃花美人扇,开阖之间,似有微风惊澜,惹得暗香阵阵。而这暗香则来自他的对面,当然不是那麻脸老妪,而是那个绝色美人。
美人美兮,清扬婉兮。
绝色美人梳着堕马髻,身上穿着不知是那朝那代的宫装,室内无风,她的裙角与绫带却缓移慢飘,好似漫步云端的仙子一般,蒙蒙胧胧,只不过,那嘴角的笑意却风情万种。与她身则的老妪一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老妪满脸皱纹,状似八月胡瓜,皱皱巴巴,倒与那驼背老头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群人,老少男女道俗围着少了一缺的八仙桌,似在等人,又似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当李盛怀与青阳踏入厅中时,各人也依旧自我,无人理睬。李盛怀也不以为意,当即为众人介绍青阳。
老僧合了一什,古朴如钟的脸上,缓缓一笑。
中年道人安坐如山,点了点头。
红肚兜似乎对青阳没兴趣,一直在把玩手腕上的金铃,铃声微弱,钻心。
老妪见了青阳,满脸麻子抖了一抖。倒是那个绝色美女,一双妙目绕着青阳飞个不停,当青阳经过她身侧时,一缕冷香浸来,让人如置寒冰窖中,而她的那细长嫩尖的手指也探了过来,想要戳青阳一下,却戳中了一枚青瓜酒葫芦。
一样冰凉。
“青阳先生,先生先死的先生,却不知,先生几时会死?”
东首为尊,李盛怀是主人,理当坐主位,青阳也被他请到了东头下首。就在青阳方一落座之时,那一直微笑着的年轻人便说话了,神情温文尔雅,不温不火的摇着扇子,言语却咄咄逼人。
“青阳何时死,青阳不知,但青阳却知,你快死了!”青阳看着那来自湘西的白乘风,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人浑身上下死气浓郁欲结,在那死气里又隐藏着对青阳的敌意,自打青阳一进来,便已觉察。
“哈哈……”白乘风却并未着恼,反而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人终有一死,敢问先生,不知老身将死于何时?”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仿若拿着一把铁勺来回刮锅一样,难听致极。
说话的是那老妪,她正好坐在青阳的斜对面,方才不曾仔细看,现下一打量,裂着嘴在笑,伴随着嘴角的抽动,那满脸的麻子仿佛活过来一般,正在灰褐色的面皮下蠕动。这已经不是“丑”字可以形容,青阳叹道:“与死何异?”
“哼!”老妪冷冷一哼,看了一眼李盛怀。
“这个先生,当真有趣,却不知奴家又……”绝色美女嫣然一笑,明眸秋波挑向青阳,正要问问自己会死在什么时候。
“老爷,吉时已到。”却于此时,门外响起了驼背老头的声音。
来得及时,李盛怀长身而起,道了声失倍,阔步行向前院。他这一走,室内气氛更为怪异,室内七人,连着青阳在内,每个人来历不同,也都各怀心事。
那老僧一心入定,浑忘外事,青阳方才听李盛怀介绍,老和尚来自中原白马寺,法号玄明,正在修炼一门佛家神通,说是闭口禅,一闭便是二十年。那道士是正一教的,名唤张宗越,看上去颇有几分静虚之气,只是时不时会把青阳瞟上一眼。老妪是苗人,江湖人称五花婆婆,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蜀地毗邻苗疆,青阳也曾去过苗域,但却没听说这号人物。
至于红肚兜小屁孩,他的来历最为神秘,李盛怀只说他是故人之子,未提姓名。而那个绝色美人姓徐,确实美得不像话,但却泛着幽幽冷气,冷的渗人。总而言之,这一屋子人,青阳觉得,除了自己,恐怕都不简单。
当然,在别人的眼里,他也不简单。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突地,外面传来震天的爆竹声,玄明和尚的眉毛跳一了跳,张宗越发髻上的剑簪颤了一颤,便在那一瞬间,青阳侧了下身,腰间的酒葫芦一晃,玄明和尚的眉毛少了一根,张宗越的剑簪颤抖的更厉害。
一切,快的不可思议。
青阳泰然自若,扣了下酒葫芦,引得众人的眼光齐齐看了过来。
玄明和尚与张宗越同时坐直身形,和尚闭了眼,道士皱了眉。
“稀奇,果真是个稀奇物事……”这时,红肚兜停下拔弄铃铛的手,声音粗哑似钹,绝非三岁顽童。
众人却不惊,白乘风摇着扇子笑道:“这有何奇,不过是把破酒葫。”
红肚兜冷笑:“池中之物,只知尺潭之水。你便是把眼睛给瞪突了,也不过是只跳叶蟾蜍,别人岂会看得上你。”说着,挑眼看向白乘风一直盯着看的绝色美人。
“呵呵,小弟弟真会说话,来,让姐姐抱一抱……”
绝色美人莞尔一笑,慵懒的伸出双手。
谁知,那红肚兜却似见了毒蝎一样,从长凳的这头跳到了那头,冷声道:“离老子远点,老子怕了你这双手,臭得要死!”
绝色美人委屈道:“小弟弟,姐姐有这么可怕么?”眼睛一眨,一颗泪珠坠落在手背上,晶莹剔透,凝而不散。
“美人垂泪,如鲛吐珠,这才是稀奇物事。”看见了那滴泪珠,白乘风眼睛一亮。
“那便送你!”美人破涕为笑,将手懒懒地伸向白乘风,那滴泪珠在羊脂玉嫩的手背上滚来滚去,却不散不坠。
凑得越近,寒意愈甚,表面泛着一层蓝光。
白乘风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莫非,郎君只是说说而已,却并无真心。”美人哀婉的看着白乘风,目光凄楚。
白乘风心中犯怵,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接,正欲以扇硬接,却斜眼看见红肚兜正一脸阴笑,当即发狠,猛地一挥桃花扇。“咻”的一声,便见得,那滴寒泪在美人的手背上弹了一下,然后迅似流星的窜向那红肚兜。
“哈哈,此泪并非为我而流,白乘风受之有愧!”
“格老子,日你个仙人,白乘风你竟敢谋算你祖宗……”眼见寒泪即将近身,红肚兜哇啦哇啦叫着,手下却不停,伸指在腕上金铃一弹,只见那金铃竟然荡起一道弱不可见的黄光,将那滴溜溜旋转的寒泪托住。
“嘶,嘶,嘶……”泪珠转得极慢,但每转一圈,红肚兜神情便更为凝重一分,暗暗掐了几个法指,好歹将那无边的寒意镇住,可若要强收这泪珠也不容易,当下便嘿嘿笑道:“稀奇的物事,自当与诸位共享。”说着,大眼睛一转,看向老僧,心中却生顾忌,再看向张宗越,自忖未必能敌,最后将黑洞洞的眼定在老妪身上。
“五花婆婆名垂江湖数十载,且来辩一辩,这倒底是个啥物事!”
“老身已是死人,这东西便不碰也罢!”
午间的阳光穿过窗棱缝隙,射在那滴诡异旋转的泪珠上,蓝光愈来愈盛,寒雾盎盎升腾,在座之人如置身千年寒冰中,白乘风的扇子越挥越慢,老和尚的眉越垂越低,张宗越眼底光芒隐隐闪烁,斜斜瞅了一眼那个大美人,眉头拧成了川字,待见老和尚稳如泰山,也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看了看青阳,冷然一哼,闭上了眼睛。
美人安坐,巧笑倩兮。
“婆婆慧眼如炬,何不辩上一辩?”红肚兜裂嘴笑着,声音由沙哑转为稚嫩,但却似掐着鸡脖子一样,让人背心发麻,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死。说话之时,也不见他怎生动作,那滴寒泪便轻飘飘的荡向了老妪。
“噗!”
就在寒泪临近老妪眉心时,老妪动了,干枯的手掌一翻,从腕袖中射出一道绿光,直直迎上,两厢一接,只见那绿光猛地一抽,将那寒泪抽得倒飞。与此同时,绿芒暴裂开来,洒血点点。八仙桌上,已多了一条断尾小蛇,正在弯曲挣扎。老妪阴森森地瞪了一眼红肚兜,猛地抓起残蛇塞入嘴中,嘎吱嘎吱嚼起来。
残血横溢,黄牙森然。
但却无人看她,因为那一滴眼泪尚在途中。
“不过是个孤魂野鬼!”
张宗越眉头一皱,发髻上的剑簪猛然一颤,那滴寒泪本已飘到他的面前,却似遇上了一堵墙,疾疾翻了个身,飘向老僧。玄明和尚闭着眼睛,苦大仇深的长眉一卷,恰若一条软鞭斜斜一抽,老和尚的眉毛再少一根。
“嗖!”
寒泪迅捷无比的扑向青阳。
寒意逼近,青阳却仿佛呆住了!身周空气已凝成了霜雪,那一个刹那便若一个世纪,漫长而森冷,衣衫已凝,毛孔已结,即便连呼吸也化作了雪。不知为何,众人死盯着青阳,眼见青阳被封,竟然齐齐吐了一口气。
老僧与道士,也不例外。
但就是这一口气,青阳醒了过来,手腕慢慢的,一寸、一寸的抬起,浑身的冰雪无声纹裂,缓缓摊开手掌,照着那滴寒泪轻轻扇了扇,只见冥冥中似有牵引,那泪飘向了另一只手里的青瓜酒葫芦,在葫芦口打了个转,滴入其中。
其后,他举起酒葫芦,就着满座惊凝的目光,仰脖一饮。
“臭的!”
“哈哈哈,诸位,久等了……”
门外,传来李盛怀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