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巅,断鸿子安坐孤云,怀抱一方二尺长镶玉沉银木盒,漫山雾气流散淡薄,天光裂云,激起凄厉嘶鸣。
断鸿子似不关心头顶异变,兀自推开盒盖,随着一根银纹螺旋兽角映入眼帘,他黯然垂眉:“阿大。”
阿二不是他的灵兽,而是他师尊在五百多年前无意寻得的上古异种,说是身怀某种仙兽血脉,凝成上法妖丹后取用,对他这一门的修行颇有助益,可惜,灵兽成长缓慢,他师尊没来得及等到那一天,便寿尽坐化。
他虽有机缘,却没有想法,因为,小猿自他入门后,就陪伴在他身边,对他而言,已是不可或缺的亲人。
断鸿子怅惘长叹,失神陷入回忆,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刻骨铭心,渐渐地,他周身流溢出一种奇异意境,似风般轻盈,云般缥缈,雨般凝重,雪般清冷,中间还隐透着四时的调和,世事的无常,相抱流转趋于一统。
轰!
山外陡然撞来一遮天黑影,轰响之后,峰巅十丈上,一片广大清光咔嚓一响,乍现即逝,惊醒了断鸿子。
断鸿子抬眼瞧了瞧头顶,此时,雾气尚存,还能遮蔽身形,他冷哼一声,低头看了眼盒中兽角,心中却猛地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他仿佛看到许多年过去,一个倍感亲切的身影来到此地,从乱石中翻出一方木盒。
霎时,断鸿子热泪盈眶,周身意境也一下子圆融起来,他终于看见了,这就是他苟延残喘要寻找的生机!
“好一场天道轮回。”断鸿子捻须作笑,他发现了自身的变化,但不论其中含义有多么惊人,在这一刻,都无法让他分出一点心思,他捧着镶玉沉银木盒翩然直下,来到幽洞前,甩手扔出,银光一闪,飘向深处。
“曾住金钟玉梁屋,归好处,莺歌漫舞不得留。千山尽头,野鹤闲来忽作愁,且乘风去问儿郎!”
断鸿子漫吟,荡袖生云,空落两手一抬,赫然右倚拂尘,左提铜铃,他出了阵法,也不打量,纵云远掠。
阵法之外,高冠男子手持一条薄如蝉翼的尺许长青晶弯刃,轻轻挥动,十数道五六丈长的风刃厉啸着飞出,裂石穿云,教人胆寒,还有枚赤红法珠,大如车轮,一击下,有如陨石坠地,地动天惊,声势不凡。他傲立长空狂攻不止,察觉遁光闪现,泠然一笑:“舍得出来了!”一掐诀,天上烈阳一暗,遮天黑影嚣狂坠下。
这黑影远看似法印,近看又像葫芦,甫一出现,便封锁住了断鸿子方圆百丈内空间,直将他往上摄去。
“葫芦观!”
断鸿子失声大叫,左手一抛,召来一团青白云光,随着铃声大作,瞬息凝为一枚方正古篆:“敕!”他并指一竖,古篆爆裂,兴起无形风相,汇入上方,引得吸力一偏,断鸿子抓住时机,顺着风流飘出黑影笼罩。
吼!
一声吟啸震碎浮云,断鸿子才离虎口,一条十丈炎龙身盘法珠,威风凛凛,以玉石俱焚之势迎头撞来。
断鸿子不慌不忙,一拍拂尘,三千缠丝曳动,流转出一丝朦胧光芒,而后氤氲开来,只见极光烂漫横空,遮蔽老道身影,静阒间尽显美好,却又忽然融入不和谐的一点炎光,狰狞龙首作吼,随后漫天嘶啸昂然相和。
轰!轰!轰!
一阵爆响,光焰四射,煞是绚丽,但还未平息,扭曲颤动不止的极光之后,猛然攒射出百枚铁签。
“诸天正法,听我号令!”
断鸿子踏云冲上高处,铜铃急摇,一枚婴儿拳头大的方篆电射而出,紧随铁签直取百丈外的高冠男子,须臾涨至数丈大,又见老道张口一叱,方篆爆碎,乍闻一声霹雳,乌云涌现足有半亩,其间无尽电蛇乱空劈下。
万千雷光倾落,却被签影绊空,交汇成一方炽白雷池,嗞嗞爆闪间,忽有紫电迸射,如鸢飞,似鱼跃。
咿!
虚空之中,似有似无响起一声傲然啼鸣,随即乌云退散,一缕极尽璀璨的紫电纵过雷池,夺阴阳之造化,在渐枯的池水边蜕化出一头隐约的雷光神鸟,翎羽如冠,身后连接数十丈弧光撑立天穹,犹如孔雀开屏,炫目夺人。神鸟踏空疾行,仰颈长蹄,具张双翼,化作迅猛雷光直扑敌首,扭曲难见,独留如矢长喙,凶芒滔空。
“呵。”不远处,金灿法云岿然不动,虹飞霞舞,托起一驾精致玉榻,隐隐透出一道风华绝代的妖娆身影,神秘山主作壁上观,见得雷光突变,轻声一笑,说不出的妩媚:“不想我这便宜师尊,还留有后手。”
“上古流传下的门派总有些压箱底的手段,师妹不必担忧,许师弟这次专门借来了葫芦观,足以应对。”
神鸟出世,玉榻一侧,负手而立的云袍青年轻舒袍袖,眯眼微微一笑,看那神情,竟像是在春日郊游。
他护持神秘山主擒拿断鸿子两载,倒也知晓几分隐秘,像白玉门这种搬弄天机祸福的旁门根本修不得杀伐神通,这神鸟看着威武,其核心却还是该派的秘传神通——三十六脉行气正法,也就是铁签上有些玄机罢了。
果不其然,随后高冠男子催动葫芦观,神鸟裂解,便见断鸿子一招,滚沸雷浆中,百枚铁签倒射而回。
“阴阳机变,敕!”一击不成,断鸿子又凝练出第三枚方篆,召来倾盆大雨,激发铁签威能,显化出一缠蛇巨龟,如泰岳倒悬,横压十方,欲一举镇杀高冠男子,高冠男子不甘示弱,双目一瞪,赤眉上烈焰燃起。
嗯?
烈焰方起,云袍青年眉头一皱,耳边传来淡语声:“听闻许护法散修出身,先铸就火行灵基,后来拜入我宗,改修《云龙真经》,却未散去原先根基,反借此创出强横神通,他归我门下不久,这招我倒无缘一见。”
“许师弟的‘烈凰炫光’论威力在元丹境确是数一数二,”云袍青年听出话中不愉:“只是……”
沉吟间,一束缠着纯青云气的炎光洞破玄龟,席卷半天,无数雨团爆破,汽化成雾,弥天烟波汹涌泛滥。
“这……”云袍青年挥袖施法,扫去波及过来的水雾,略显语滞,场上,随高冠男子施展得意神通,战况顿入灼热。云篆雷纹御天象,炎龙青凤托奇观,但见法光闪烁,所过之处元气暴乱,险峰上空无寸尺全地。
“古怪。”蓦然,金灿法云间落下呓语般的呢喃,山主徐徐开口:“我这师尊,似乎不想逃了呢。”
“我等辛苦许久,如今将此人逼至山穷水尽,连身边灵兽也殒命,再见得葫芦观,怕是绝了逃亡之志。”
云袍青年委婉反驳,葫芦观是宗内大师兄的成名法宝,由十枚禁咒葫芦炼合而成,仙瓶、法印般的用法只是基本,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能一瞬布下封禁天地的葫芦大阵,但凡遭遇,绝无逃生可能,当然,高冠男子无法祭练核心禁制,就算勉强催动大阵,也维持不了多久,但对面不知道就行了,可惜,这些并没有说服山主。
榻上,粉纱起风飘荡,山主端坐,手起道诀,玄白二色展开玄奥卦象,蜿蜒一缕紫气升腾,遁入空冥。
隐晦的术法波动破空而去,即使以云袍青年元丹大成的修为,又在旁边,若非道诀绽华,不凝神细查,也几乎察觉不出施法迹象,不过,有一人不同,暗地留意这方动静的断鸿子感受到熟悉的秘法波动,心中一喜。
的确,他这位嫡传弟子十分出色,无论灵根,还是心性,亦或头脑,都是万中无一,称得上妖孽!
或许是年纪尚轻,她有着几乎所有天才的通病——自负,虽说在两人十载之久的相处中,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弟子一直以温婉的形象示人,那浸入骨子里的骄傲却没瞒过他的双眼,到得后来捉拿他,这点更表露无遗。
诚然,断鸿子既无逃脱葫芦大阵的把握,也不愿再像以前那样惶惶度日,但他还没有放弃希望:
他必须保住任苏,他从这名“天狼门弟子”身上看到道统承继的未来,所以,他不能让这些人闯入山中。
只不过,他这位弟子高傲归高傲,性子绝不乏女子的细心,就像他曾经的落脚之处,无一不被翻了个底朝天,要让这样一个谨慎的人放弃搜山,只有先让她自己动手查探一遍,恰恰白玉门最擅长的就是这类法门。
恰恰,他要保住的是一个对白玉门术法有着绝对防御的奇人!
只要避过了术法查探,以他那弟子的性子,八成不会再费手脚,毕竟他断鸿子就在这里,目的是达到了。
大局将定,断鸿子不再强撑,待寻合适时机束手就擒,却不知榻上山主将道诀一收,眉头好看地一蹙,下方无人关注的云雾倏然涌动,五六丈雾龙腾身高飞,一席青袍呜呀大叫,扶摇间举拳直轰大战的二人,断鸿子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