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爱斯梅拉达受伤的心灵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她极度的痛苦,像极度的欢乐一样,来势猛烈却不经久。人们的心不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一个极端上。因为这个吉卜赛姑娘所受的痛苦太多,剩下的就只有惊叹和默默地等待了。
因为爱斯梅拉达安全上有了保障,经过一段时间恢复,她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种又重新点燃。她感觉到自己再回到正常的社会,已经不那么容易了。因为,在她的手中,已经握有一把死人手里坟墓的钥匙。
那些给了她严重伤害的那些可怕景象都慢慢离她远去:皮埃拉·托尔特吕、雅克·萨尔莫吕……所有的人,甚至教士本人,都从她的脑海中渐渐地抹去了。
她一直深信不疑,腓比斯还活着,因为她亲眼看见过他。腓比斯的生命,这就是一切。连续的致命打击,使她的心如复燃的草木,因为在她的心中还有一样东西,依然屹立在她的心中,那就是她对卫队长的爱。因为爱好比一棵树,总是自行生长,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人类的内心,常常是爱给我们心中这颗荒芜的心披上绿装。
爱斯梅拉达想到卫队长,心中无不苦涩。可怕的是,他也会受骗,也许认为那个宁愿为他舍弃上千次生命的姑娘真的捅了他一刀吗?全部错误在于她自己,她就是让人拔去手指也不该那么说啊。
只要是能够见上腓比斯一面,哪怕只有一分钟,只说一句话,只有一个眼神,就可以使他醒悟,叫他回心转意。她对他毫不怀疑。许多奇怪的事情,当众请罪那天意想不到腓比斯在场,还有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她想:那姑娘是他的姐妹吧。她不知道这种解释是不是合理,她却感到很满意。因为她一直相信腓比斯一直爱她,只爱她一个人。
每天早晨起来,太阳初升都会给她带来希望,这一天她的情绪都会更平静,呼吸更均匀,脸上也有红润。随着她内心的伤口逐渐愈合,脸上重新焕发出来优雅和俊美的风姿,这样可以让她更为沉静,更为安详。
她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天真、乐观的性情,也有了原来的欢乐,她常常噘起自己的小嘴,表现出来那种对小山羊的疼爱。还有她那爱好唱歌的爱好,对贞洁的看重。每天早上,她都小心翼翼地在她住处的角落里穿好衣服,担心隔壁的住户从窗口里看到。
在思念腓比斯之余,埃及姑娘偶尔也会想到卡西莫多,因为这是她与这个世界,与人类,与活人之间的唯一纽带,唯一联系,唯一交往。
实际上,她比卡西莫多更与这个世界隔绝!对于上帝送给她的这个古怪的朋友,她一点都不理解,常常在内心里责备自己不能感恩戴德到了闭目不视的地步,但是,她怎么也看不惯这个丑陋的敲钟人。
卡西莫多扔在地上那只口哨,她并没有捡起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每天出现在她面前。他给她送来了食物篮子或水罐,她尽可能克制自己,不流露出讨厌他的情绪。但是,她的这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每一次他总是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一次,在她抚摸她的山羊加利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看到小山羊和埃及姑娘那亲密无间的样子,他待在一边沉思了很久就走开了。
还有一回,他出现在小屋门前。这时候,爱斯梅拉达正好哼唱着一只西班牙民谣。
他跪在那里,双手合十,似乎是在祈祷,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紧紧地盯着吉卜赛姑娘的明眸。他感觉从她的那双眼睛里听到了她唱的歌的全部内容。
一天清晨,爱斯梅拉达一直走到屋顶上,从圆形的圣约翰教堂的尖顶上方俯视广场。卡西莫多也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主动地站在那里,以便尽可能更小地减轻姑娘看到他的不快。
这时候,吉卜赛姑娘打了个冷颤,一滴泪和一丝快乐的光芒同时出现在她的眼中,她跪在屋顶边缘,焦急地朝广场伸出双臂:
“腓比斯!来吧!来吧!看在上天的分上!说句话,只说一句话!腓比斯!腓比斯——”
她的声音,她的脸孔,她的姿势,整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叫人撕心裂肺,像海上遇难的人,看见了远方天边的阳光中驶出一只大船,向它发出求救的信号。
卡西莫多俯身朝广场一看,发现她这样深情地祈求对象原来是一个青年,一个全身盔甲闪亮、饰物英俊的骑士。他正从广场尽头经过,勒马转了半圈,举起羽冠向一个在阳台上微笑着的美女致敬。不过,这个军官并没有听到不幸姑娘的呼喊,而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可是,可怜的聋子却听见了埃及姑娘的呼喊声。他叹息着,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他转过身去,把所有的眼泪都强咽回去,心中都填满了。
埃及少女压根就没有在乎他的感受,他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和内心世界。
他咬牙切齿地说:“真该死!那才是好样的,只需一个漂亮的外表就行了……”
“啊!瞧他下马了!他要到那房子里去!腓比斯!他听不见我的喊声!腓比斯!那个女人有多坏!与我同时和他说话!腓比斯!腓比斯!”
他痴痴地望着她,似乎看懂了这场哑剧。可怜的敲钟人眼里充满了眼泪,不过他一滴也不会让它淌下来。突然他轻轻地拉她的袖边,她转过身,他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她说:
“您要我帮您去找他吗?”
“啊!行!去吧!快!这个队长!这个队长!您把他我带来!我会爱你的!”
她抱着他的双膝,他禁不住痛苦地摇摇头:“我去把他带到你这儿来。”
他转过身,走向楼梯,他已经泣不成声。
他抬头望望教堂的圆顶。爱斯梅拉达还呆在原地,姿势都没有变。他痛苦地朝她摇摇头,随后,他往贡德罗里埃家门口的一块界碑上一靠,就这样横下一条心来开始等候队长。
这天在贡德洛里埃家,正是婚礼前宴请宾客的日子。
卡西莫多看见很多人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他不时望望教堂顶上,埃及少女和他一样,在那里纹丝不动。整整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夜幕终于降临,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卡西莫多望着爱斯梅拉达,可是,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到了天全黑下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整个晚上都坚守在岗位上。军官没有出来。一直到最后一个行人都回家了,这时候,孤独的卡西莫多一个人还守在那里……
贡德罗里埃的窗子一直到子夜仍然是灯火通明。
到了凌晨一点,宾客们开始告退了,被黑暗包围的卡西莫多看着他们一个个从灯火辉煌的门廊经过,却没有一个是那个卫队长。
他满脸的忧伤,还不时仰望天空,好像那些郁闷的人一样。大片沉重的乌云遮盖了夜空。
突然,一男一女出现了,卡西莫多仔细辨认,好不容易才发现那个男人就是卫队长,那女人就是他早上看到的那个向军官表示欢迎的千金小姐。
那青年军官和那个小姐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清。
他们好像在含情脉脉地窃窃私语。看上去小姐允许军官用胳膊揽住她的腰,却轻轻地拒绝他的亲吻。
卡西莫多从下面看到了这一情景,确信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凝视着他们这份幸福,自己感到有点酸溜溜的。
夜已经很深了。爱斯梅拉达,还在原地痴痴地守望着……
卡西莫多能看清,那位千金小姐眼中满含泪水,卫队长的眼睛火辣辣地望着她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只见一匹马在门廊下踏着碎步,那神采飞扬的军官,裹着夜间穿的斗篷,急匆匆地从卡西莫多身边走过。
敲钟人让他绕过街角,随后在他后面跑过来,冲他喊道:
“喂!卫队长!”
卫队长听到喊声停下来。
“这个无赖叫我做什么?”
卡西莫多这时候,跑到他面前,大胆地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跟我走,卫队长。有人想跟你说说话……”
“他妈的,真是个丑八怪!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喂,伙计,你把马缰绳放下。”
“队长……难道你不问我是谁?”
“我叫你放开我的马。你这个坏蛋……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把我的马,当成你的绞刑架?”
“来吧,队长,是一个女人在等你。……一个爱你的女人。”
“少见的无赖!……快去告诉那个女人,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让她见鬼去吧……”
“听我说,”卡西莫多以为一句话就可以打消他的疑虑,大声地说:“来吧,大人,是您以前认识的那个埃及姑娘!”
“埃及女人!”卫队长几乎恐惧地嚷道:“什么啊,是从阴间里来的?”
“快!快!……从这儿走。”
腓比斯朝他胸口猛地踢上一脚。卡西莫多眼里直冒金星。他往前一跳,真想冲向卫队长。
但是,卡西莫多却没有那么去做,表现得异常理智。
“啊,有人爱着您,您多么幸福!”
……
他回到圣母院,点上灯,又登上塔楼。正如他想到的那样,那个痴情的吉卜赛女郎还等在那里。
她老远就看见卡西莫多走过来。
“就你一个人?”
“我没有找到他……”他第一次和她撒了谎。
“你该等他通宵才对啊!”
“我下次一定盯紧点……”
“滚开!”
她对他不满意。但他宁愿受她冷待也不愿她伤心,他自己宁愿承受全部痛苦。
打从那天起,埃及少女再没有见到他。他也不再到她的小屋来了。有时候,她才会看到他在钟楼里敲钟。但是,她只要一看到他,他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她没有再看到他,可是,她还是感到有一个善良的精灵就在她的身边。总是有一只手在她睡觉时送来新鲜的食物。
一天清晨,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小屋的窗口上出现了两只插满鲜花的花瓶。一个是水晶瓶,非常漂亮。满瓶的水都漏掉了,但是,花儿并没有凋谢。另一个是陶土壶,普通平凡,花儿开得特别鲜艳。
不知道这是否故意所为,但见爱斯梅拉达拿起凋谢的花,还是将它捧在胸前。
她对此并不是太介意。她终日把时光都用来和加利沟通,注视贡德洛里埃的大门,低声念叨腓比斯。
她再也看不到卡西莫多,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怜的敲钟人似乎消失在教堂里。
有一天夜里,她没有睡着,想着那个英俊的卫队长,她听到小屋旁有一个人叹息。她惊恐万状,连忙起身,借着月光一看:
一个丑陋的人影儿横躺在门前。原来,卡西莫多睡在那边一块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