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就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和他一起成长，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一同凋零。就算世界再荒芜，总有一个人，他会是你的信徒。
——艾小诺
六年的时光，好似一阵风一样，吹过布满尘埃的大地，留下走过的痕迹。六年前，本应该还在念高三的我和陆晋一起来到巴黎，到巴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医院，堕胎。
我一直记得那种疼痛，器械进入我的身体，似乎要把我碾成粉末。疼痛让我晕过去几次，整个人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分崩离析。
那时候，我想起了程昱，想起了他张扬而放荡的笑容。
我闭上眼睛，灼热的泪水打湿了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白色床单。
陆晋一直在医院守着我，眼睛都没有合过，他坐在病床旁，双手始终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害怕我在下一秒会消失一样。我的身体非常疼痛，像一片被火烧过的荒野，可即便这样，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陆晋为了要照顾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房间很宽敞，向阳，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沐浴着阳光，看书、写字、画设计稿。我变得沉默，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一到晚上的时候开始频频做噩梦，梦里，始终有婴儿的啼哭声和程昱决绝冷漠的神情。我哭着从梦里惊醒，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陆晋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温柔地抱住我，轻轻拍打我的背，他什么都不问，只等我哭累了，再将我放下，盖好被子，等我再次睡着以后，才离开。
那段时光，是我在巴黎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独自走过很多孤独的路途，那些我熬过的苦痛，笑纳过的福泽，是它们成全了我的薄暮昏晓。
身体完全康复后，我去了巴黎高级服装学院ESMOD学习。这所学校是由法国著名服装裁剪大师阿列克斯拉维涅先生于1841年设计并创办，并且是世界上第一所服装设计学院，在整个行业中声名显赫，被称为“时装界的哈佛大学”。我知道，为了能进这所学校，动用了陆晋在法国的许多人脉。从学校毕业以后，陆晋为我专门成立了一间工作室，所以我更加的努力，为了对得起他的付出。
从我离开青木城到现在，六年了，我用了六年的时光终于如愿以偿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服装设计师。
在我的新品发布会上，我站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灯光汇聚到我的身上，记者们手中的镜头毫不避讳的对着我拍照。在我旁边展示的就是这次发布会的作品，这是我对伊璃的承诺，我给它取了个文艺的名字《天使的嫁衣》。一袭纯白色的露肩长裙，模特美丽的锁骨若隐若现，裙子的衣料白得仿佛透明，微微反光，就像天使的翅膀，却一点也不暴露。裙子的下摆是由低到高的弧线，优雅的微蓬起来，映衬着模特那双如玉般洁白修长的美腿，裙角镶嵌着星星点点的钻石，恍如无数美丽的晨露。
陆晋很有眼光，选的模特果然让这件作品更添了几分色彩，可我依旧觉得，只有伊璃那么干净的面容才配得上它的纯洁和美好。
“艾小姐，听说您马上要回国和您工作室的投资人陆晋先生结婚，是真的吗？”
“是的。”
“《天使的嫁衣》是您有史以来创作最完美的一件作品，您的灵感源自于什么呢？”
“我最好的朋友。”
“那个女孩真幸运，请问今天她有没有在场呢？”
“我一直在找她。”
谁也不知道六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操着一口蹩脚的英文，如今，我可以很流利的用法文、英语和任何人交流。
只是这些年，伊璃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我打她电话，发信息，qq留言，她都没有回复。前几年，我忙于学业，学校非常严，我甚至没有一点空闲的时间，毕业以后，工作室才开业，更是忙的焦头烂额，直到现在，才小有所成。
曾经许诺伊璃为她设计出最美的衣服，如今终于实现了，也是时候带着《天使的嫁衣》回国找她了。
发布会结束后，陆晋牵着我的手，又一次走到拉维斯特公园。六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我往喷泉里投了一枚硬币许了个愿。
愿我实现梦想，早日回国。
“小诺，想家吗？”
我点了点头，回答“想。”
“公司的事情全部安排好后，大概到下周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还以为要等一个月呢！”我高兴地手舞足蹈。
陆晋突然捧起我的脸，弯下腰，轻轻地吻了下我的额头。
“会后悔嫁给我吗？”
我摇了摇头。
“在我26岁可以娶到我最爱的女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了。”
陆晋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似乎要将所有的温暖都给我。
这六年，如果没有他，那么一定不会有现在的我。
陆晋和小时候一样，仍是我的避风港，为我遮风挡雨，我在他的庇佑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像工作室成立以来，我从来不需要操心业绩和成本的问题，他说，你只需要好好创作，这才是你的梦想，任何现实的问题只要我来考虑就行。
我们的恋爱很平静，和许多恋人一样，不忙的时候就一起看电影，逛商场。陆晋很会体贴人，我们之间几乎从不争吵。
唯一一次矛盾，是关于结婚的事情。
陆晋的父母已经都全被接到法国定居，他们希望先在这里举行婚礼。
而我，执意要求回国，原因只有一个，如果我的婚礼没有那个女生参加，就没有意义。
最后，他还是从我，甚至为了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服了他的父母一起回国。
我一直记得拉维斯特公园的夜晚，我站在用蜡烛围成的爱心里，绚烂的烟花在我的头顶绽放，开出一朵朵灿烂的花朵。
陆晋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瞳仁明亮湿润，清澈见底，手里举着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单膝跪地，温柔而郑重地说“小诺，嫁给我。”
我含泪点头。
我原本以为，我会为了十七岁那时候的爱情坚贞一辈子，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的少年时光，青春疼痛，全部留在了那个叫做青木城的地方。现在的我，更渴望的是安定，在远离故乡的他国，和这个爱我的男人，过着简单平淡的日子。爱情是一百年的孤独，直到遇上那个矢志不渝守护着你的人。那一刻，所有苦涩的孤独，都有了归途。
陆晋一边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情，一边在电话里交代大洋彼岸的朋友筹备着婚礼。
什么都不让我操心，他是那么的疼我，我总是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有一种归宿感。
这些年，每当我在创作中突然没有灵感的时候，就会特别的思念伊璃。从我和她失去联系以后，就让父母帮我打听她的消息，她并不在青木城，而且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始终觉得，她是故意躲起来的，只要我一回来，她就会立刻出现。
傍晚，陆晋还在公司加班，我吃过饭后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看着缱绻翻滚的乌云，不知为何，心里一阵烦躁。
电话突然响了，我蓦地一震，接起。
“小诺。”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有些悲伤。
那种不详的预感果然灵验了，母亲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伊璃和易锡死了。
电话那头母亲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坍塌，悲伤连同那段青春的记忆，一起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血肉横飞。画面在此定格，瞬间碎裂。碎片纷纷剥落，划破了岁月的脸，时光匆匆，画面回到了十七岁。那时的男孩，那时的女孩，那时的怦然心动，那时的星光流转，那时的低回羞涩，那时的眉眼。岁月最终粗糙了眼睛，生活无情砥砺了人心。
我订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国。
到了青木城，我才知道这里多数地方都已经经历了拆迁和改建。踩磨到光滑的青石板砖、狭窄的街道摆着弹珠贴和干脆面的小卖部、晒在屋檐下的床单、打牌的街坊邻居、茂盛高大沿街而立的梧桐树。都不见了，也许是我离开的太久，所以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
我去了伊璃家，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她说这间房子她买下来三年了，并不知道我要找的人。我站在门口望着里面的摆设，和伊璃原来住在这里时，没有多大区别。我用力推开房主冲了进去，大声地叫着伊璃的名字，找遍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女主人愤怒和惊讶的眼神里泣不成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不相信伊璃如传言中所说的真的死了，不相信她会跳海自杀。我去了很多和她一起到过的地方，总感觉她一定就在某处等我。
我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奔波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因为改建已经面目全非，而那个陪着我的女生也已经不知所踪。
可是我知道，她一定还在等我，等我为她设计出最美的服装，我必须要找到她，把《天国的嫁衣》亲自送给她。
陆晋回国后，找到了我，他抱着几乎要崩溃的我说婚期快到了。
我推开他，说她在等我，没有找到她，我不结婚。
那一刻，他悲伤似水，我痛彻心扉。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她在等我？
为什么，没有人会相信她依旧还在？
再次见到明邵瞳的时候，是在一家医院里。她躺在病床上，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皮肤苍白，如墨一般的黑发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凌乱的散落。
她消瘦的手臂插着针管，目光涣散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一直守在她身边易锡的母亲。
“食物中毒。”
我一怔，脑袋里有根神经被抽了一下。
易锡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那微微凸起的眼泡和额头上的皱纹印记着她长期的操劳。
她看出了我的疑问，继续说“小锡这孩子，临死前都不愿意再看瞳一眼，瞳很受打击神经有些崩溃。小锡走后，她就每天不停地喝咖啡，而且总是往咖啡里加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怎么都拦不住，她说要找到麦斯威尔最完美的味道，说这是小锡的心愿。这次，不知道她又乱加了什么，食物中毒了我才带她来的医院，刚刚做完洗胃。”
一连串的眼泪从她痛苦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的皱纹，涌流出来。
“阿姨...”我忍不住上前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易锡葬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小锡死前一直跟我呢喃着芈海，我想他最后还是想回归大海吧，所以遵从他的心愿，把他的骨灰撒进了芈海。”
我静静地听着，感觉特别不真实。记忆中，我、伊璃、安禹哲、易锡和明邵瞳，我们五个人一起在公园里赏花，我们坐在河边的草地上谈天说地，一起参加学校的舞会，那时候的易锡和安禹哲是学校最出众的少年，我们三个在无数女生羡慕的眼光中站在他们身边..
时间如此迅疾，那些随风而逝的岁月，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易锡生前留下了不少钱，他的母亲带着明邵瞳回到了小渔村，我常常去看她们。每一次去，明邵瞳都是一个人坐在海边，呆呆地望着海面。于是我陪着她一起坐着，她发现我后冲我笑笑，然后继续看海，我们就这样一坐就是大半天谁也不说话，直到易母从远处喊她吃饭，她才起身和我挥手告别，回家。
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纠缠不清的爱恨，是夜里遁走的回声，反复荡漾几次，终归会永久沉寂。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还会遇见他，我十七岁轰轰烈烈的伤。
马路对面的工地上，程昱戴着破旧的安全帽，穿着脏兮兮的灰色工作服，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推着一车泥沙。
我没有认错，即使他剃了平头，皮肤变得黝黑，即使，他身上丝毫看不到半点过去的影子。
我依旧确定那就是他。
这时候，看上去像是管事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指着程昱的鼻子又吼又叫，看上去像是在骂他。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此时低着头，任由那个男人呵斥，没有做声。
我突然觉得浑身像被野兽撕碎一样难受，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一个是华丽短暂的梦，一个是残酷漫长的现实。道理我们都懂，但依旧会迷途，就好像鱼活在水里，也死在水里。
我一直希望，再遇见时，他依旧风光地站在所有拥戴他的人群中，他依旧如六年前骄傲的对我不屑一顾，他依旧有着坏坏的脾气和爽朗的笑容。可是他就这样狼狈落魄地出现在我面前，彻底摧毁了我心中还保留的最后一些初恋的美好。
从此，那条遇见他的路，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些流年、那些颠狂、那些悲伤，在那个十字路口、已经尘埃落定。
后来，我日夜不分地守护在芈海。五年前我收到伊璃的最后一条信息，她说“小诺，在巴黎要好好的，我会一直等你为我设计出世界上最美的衣服，如果没有做到，你就不要回来。”
她说过会一直等我。
我知道她一定在等我。
芈海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周围建了很多工厂，高高的烟囱里冒着浓黑的烟雾，幽幽地吹向天空，有着说不出的悲戚。海鸥盘旋，凌空划过哀鸣。汹涌的浪涛，卷噬了旷远的呼唤，声声复声声。那幽怨的苍茫，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覆盖着浩瀚的郁郁沧桑，
我开始回忆与她的过往，我们走过的路，我们看过的风景，我们爱过的人。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是一场梦，梦醒后，除了记忆，我一无所有。
曾经有一个笑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最后还是如雾般消散，而那个笑容，就成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条湍急河流，无法泅渡，那河流的声音，就成为我每日每夜绝望的歌唱。
风吹起的海声，像极了她在温柔地唤我的名字“小诺，小诺。”
她调皮地说“小诺，我们一起去偷看安禹哲练琴吧？”
伊利
他们说你去了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可我不相信，不相信你会真的丢下我。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最爱的芈海，你最留恋的城市，我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
这里的大海真的很美，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总会有错觉你就在我旁边，可当我兴奋地睁开眼时才发现只是恍然一梦。
我不能哭，我知道你最不愿意看到我哭的，对吗？
可是你到底在哪里呢？
伊利，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已经接近尾声了，我相信你不单单只是我的梦境，你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那些年，我们轰轰烈烈的青春，又怎么会轻易地化为须臾呢？
我溺在这浑浊的世界中狰狞挣扎，踉跄在你影子里亲吻你的步伐，你何时回来陪我白发苍苍一起去流浪？
我依旧在，芈海的岸边等你回来。
只是今天早上，我做了一个梦，碧海蓝天，我在沙滩上放着风筝，你在对我微笑。醒来后我从海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我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苍老了。我的头上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我捂住脸颊哭出了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竟然就这样变老了，没有和你一起，就独自变老，我们错过了彼此生命里太多的片段。
他们都老了吧
他们在哪里啊
我们就这样
散落天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