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闵敏刚把一些食材、书册之类准备好,再加上一些自己奉命制成的冲调茶和蜜饯,正在做最后的清点。就是那么巧,一个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闵敏,在折腾什么呢?”
闵敏回头一看,真是吓了一跳:“贝子吉祥。”
九阿哥的视线越过闵敏的头顶,笑着说:“怎么,依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需要自己亲自打点这些琐碎的事情吗?”
“奴婢只是依照吩咐办事,哪里谈得上需不需要奴婢自己亲自打点。”闵敏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神色平和。
九阿哥笑了笑,缓缓往前走了两步,边走边说:“爷可是许久没有见过你做这些琐事了。看这些食材书册之类供应,并不似皇阿玛所用,难道是赏给哪个亲贵家的孩儿的?”
闵敏见他不动声色地绕到自己身后,打量着车上一应物事,便知依九阿哥的聪明,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些东西是为了一个身份不寻常的人预备的。倒难得他就这样直接的问话,也不知是故意卖拙,还是真的全无心机。闵敏淡淡笑了笑:“回爷,奴婢并不知道,奴婢只是按照万岁爷的吩咐准备罢了。”
“你也不知道?”九阿哥拿起了一个陶罐打开闻了闻,那是特别制成的冰糖蜂蜜山楂茶。随即他又拿起了另一个陶罐打开瞧了瞧,那是闵敏的独门秘方,用新鲜柿子瓤与麦芽糖熬制之后,裹在青梅干外头制成的甜点。另一个罐子,则是与这甜点搭配时极佳的莲心茶。
“以苦茶配蜜饯,我曾听十四弟说起过,是你想出来的法子。爷私底下也曾试过,确实别有一番滋味。这一位得了赏的,竟能让你用上这番心思,想来不是寻常的人物吧。”
闵敏有点尴尬,正想说什么,岂知九阿哥又道:“只是你的字……都在皇阿玛跟前那么久了,怎么笔锋还是如此怪异,连穆景远那个洋人都已经写的一手漂亮的小楷。”
“奴婢愚钝,想来也是辜负了万岁爷跟前的日夜熏陶。”闵敏这会子一肚子都在想办法赶紧终止这段对话,因为这一趟差真的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
九阿哥放下手中的罐子,轻轻捻了捻指尖,背手而立,转过脸来看着闵敏。他的五官像极了宜妃,眉目间有一种极其妩媚的阴柔气质,偏偏他又是一副隋唐游侠儿的义气,为他的颜平添了几分说不上来的豁达和豪气。可是这个时候,上午的日头颜色正暖,洒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了一半的和煦一半的阴沉,嘴角微牵眼尾低垂,让闵敏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她似乎看到,传说中的毒蛇老九,不经意之间露出了毒牙。
“你怎么了?”闵敏的反应让九阿哥有些意外,他转过身来,“若你这趟差事不好与人说,我不问便是了,你何必一副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模样。”
闵敏有些尴尬,搪塞道:“回贝子,奴婢只是想到这趟差办完了,万岁爷那里还有别的事情,有些着急罢了。”
九阿哥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的样子:“罢了,你去忙吧。”
闵敏如蒙大赦一般匆匆离去,脑海中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唉,以为自己尽抛一片心,其实不过还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即便有姻兄之谊那又如何,在这高高的围墙下面,真的可以用满腔赤诚保住谁呢?”
闵敏愣了愣,她知道,这是那一位闵敏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九阿哥真的是个重情重义没有什么心机的人吗?可是自己刚刚一瞬间的战栗又是什么呢?
亲自把东西送到紫禁城的那个地儿,再回畅春园复命,已经是未时三刻。闵敏到了康熙的书房里,却见四阿哥、八阿哥和九阿哥都在,有些意外。
到底还是康熙淡定,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闵敏道:“回来了?”
闵敏福了福身子道:“回万岁爷,回来了。”
康熙又道:“路上还好吧。”
闵敏自然是知道,康熙问的哪里是路上好不好,所以回答也是要斟酌一下的:“回万岁爷,虽然奴婢驾车不太娴熟,不过总算还算是顺利,都不妨事。”
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闵敏又道:“南斋的折子奴婢也一并带了回来,呈皇上御览。”
在康熙的示意下,闵敏把匣子放到了康熙的桌上,然后一如往昔绕到了康熙左后侧立着。
康熙看了一眼匣子下面故意露出的信封一角,对闵敏点了点头,便继续和列席的那三个阿哥刚才的话题。
闵敏听了两句,便知他们讨论的,是各地因水旱灾害而拖欠亩银丁银的事情。似乎前阵子八阿哥和九阿哥上过折子,说是自康熙五十年以来,各地因为灾害问题多有欠收云云,地方财政吃紧,如果还是严格征收税银,恐逼民太甚,所以建议酌情免征。闵敏以为这件事康熙会朱笔一挥知道了,然后着令九卿或相关衙门拟定细则便是。可今儿怎么会拿到台面上来讨论呢?
只听康熙道:“四阿哥所忧不无道理。”
四阿哥道:“先不看直隶、奉天,因灾害减赋加赈,都未必能够惠及百姓。何况南方诸省则更不易管控,只怕贸然施以仁政,会助长腐败之风。”
八阿哥却不服:“依四哥所言,因贪腐而废赈济,岂非与因噎废食如出一辙。儿臣却以为,即便偶有中饱私囊,但凡若有十一惠及百姓,亦是有惠而昭显吾皇圣恩,总好过无视百姓疾苦的罪过。”
四阿哥冷笑道:“十一惠及百姓即可,那九成若都入了贪官的口袋,难道这也是值得称颂的朝廷恩典吗?”
八阿哥道:“那不过是最坏的状况,若遴选清廉刚正之人主理此事,必能惠及更多百姓。”
四阿哥喝了口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么依你所见,什么人算是清廉刚正之选?”
八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了一眼,九阿哥道:“儿臣以为阿灵阿之子阿尔松阿可堪此任。”
四阿哥轻轻看了一眼康熙,见他听闻阿灵阿的名字,眼皮微微一抬,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又轻轻放下。
果然,康熙的指节扣了一下桌面,随后道:“阿尔松阿啊,他久居京城,只怕不识赈济繁琐,想来并不合适。”
八阿哥似乎早就料到康熙会驳了这个建议,拱手道:“儿臣以为,工部尚书张廷枢可主理此事。”
“张廷枢?”康熙喃喃道。
“是。”八阿哥道,“张廷枢曾任督粮官、刑部尚书。他素晓地方政事、务实勤勉、为人耿直,行事又知变通,可令其详拟减赋赈济细则,呈御览核定后下放实施。”
康熙点了点头道:“张廷枢本是汉人,做事也素来沉稳,当是比阿尔松阿适合些。”
八阿哥和九阿哥不经意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堪堪落在闵敏的眼中。闵敏便知道,是了,那个阿尔松阿必然是个炮灰,他们真正想推荐的定是这个张廷枢无疑,看来是成功了。
这时四阿哥又道:“正因诸省灾事所致重建事多,涉及钱粮事务颇为繁琐,张廷枢一人之力恐有不逮,可着户部穆和伦辅之。”
康熙点了点头:“那就这么着吧。”
闵敏见康熙在折子上写了“张廷枢并穆和伦”,然后搁到了左手边,这件事应该就尘埃落定,回头送到南书房整理成详旨即可。闵敏忽然有些佩服又有些可怜南书房的那些个人,康熙朱批往往只是三言两语,但是外发明旨可不能这样写。也难为他们能够从区区几个字就把皇帝的心意细细的揣摩出来,还不得罪那些明里和气暗里斗气的亲贵大臣,实在是厉害。
下一件事情,倒是四阿哥先起了头:“皇阿玛,户部察审噶礼张伯行互参一案,道张伯行所参噶礼提调各官暗中贿赂卖举并其他舞弊皆虚,儿臣以为中间恐有偏帮之嫌。张伯行素来以清正勤勉著称,当不会因为区区异见无中生有。”
八阿哥却不同意:“说起偏帮之嫌,只怕张伯行首当其冲。当年南山集本就是在张伯行治下刻版印行,而为南山行做序的方苞也是张伯行的好友。如今戴名世因罪拘禁,方苞也格去功名,均锁拿狱中等待发落。唯有张伯行有枉纵之嫌,却未见追究。况他素有失职之举,或因被噶礼举发而狭私报复也为未可知。”
四阿哥道:“江南科场舞弊,此事可大可小,不应拘泥于噶礼张伯行二人私愤而草草处理。加之南山案尚未尘埃落定,若朝廷在处理噶张之争时若有丝毫不当,只怕会令汉族士子心寒,以为尊满贬汉乃是朝廷本心,所遗后果恐伤国本。”
八阿哥道:“江南科场,本就诸多奸猾狡诈之徒,素来不用心于圣贤书文,偏偏要去争些什么满汉相谐。但他们虽口口声声说什么满汉一家,但所作所为不过是以此要挟朝廷给予汉族子弟特权,难道这就和皇阿玛力主满汉相和的用心一致吗?况且复查此案的张鹏翮本也是汉人,又哪里会有偏帮噶礼的动机,四哥你未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四阿哥还要说什么,却被康熙打断了:“好了,我知道了。”
康熙一说话,自然都噤声了。
康熙又道:“朕知道噶礼素来是个喜欢挑事的,也难为他,整日里要操那么多的心。张伯行为人虽有局促之处,但是根本上还是一个勤勉清廉的好官。这件事令吏部再行详查,有就要给朕拿出有的证据,没有也要给朕拿出没有的证据,就这样吧。”
四阿哥的嘴微微张开,好似要说什么,却被九阿哥抢了先:“皇阿玛,正白旗原任前锋统领伊巴汉的葬仪经礼部审议,祭葬如例,皇阿玛可有什么补充。”
康熙摆了摆手:“那就依礼部所奏。”
九阿哥大声道:“是。”
后头又说了几件不打紧的事情,就这样,也磨磨唧唧接近了戌时,送走了这三位,闵敏赶紧传了晚点过来,让康熙用上。
这一日,沁儿预备下的主食是荷香糯米鸡,搭配了些诸如冬瓜莲子汤这样的清爽配食八道。虽简单,可是闵敏还是在里头瞧到了不少补气益体的食材,便细细地与康熙说明。
岂知康熙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吃了一会儿,忽然问:“闵敏,朕想到一件事,你来参详参详。”
闵敏笑了:“万岁爷这是又要考校奴婢了吗?”
康熙学着闵敏的样子翻了翻眼珠,差点没把闵敏的眼珠子吓得掉了下来:“朕分明已经许久没有问你问题了,怎么着,还没说话你就想把朕噎回去?”
闵敏认真道:“奴婢不敢,请万岁爷吩咐。”
康熙哼了一声,道:“四阿哥做事谨慎却未免严苛,但办差雷厉风行,多能以功在朝廷、利在社稷为重。而八阿哥则仁厚宽和,处事之间也晓得变通融合,君子之风素有好评。九阿哥重情重义,偏偏摆脱不得细枝末节的牵扯关系,做事总是颇受掣肘,不遑有心无力之嫌。依你所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究竟是哪种更好一些?”
闵敏愣了愣,康熙这个问题问的好奇怪。老四苛刻,老八谦和,老九重情,看起来好像他更喜欢老八老九,但是老四又能以社稷为重,所以还是老四好一些的关系吗?所以是在旁敲侧击的问自己,怎么选好一些吗?晕……
“闵敏,你怎么不说话?”康熙斜着眼看着愣神中的闵敏。
闵敏尴尬地笑笑:“那个,万岁爷,奴婢只是有些不懂你刚才几句话的意思,那个什么融合、什么不遑、什么什么喻……”
康熙哼了一声:“见你平时读这样多的书,怎么朕偶尔认真说个话,你又什么都不懂了?”
闵敏有些委屈的说道:“万岁爷,奴婢平时不过随便读些杂记什么,能多认识几个字就已经是觉得很有成就感了,哪里还会有别的指望。”
康熙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意思就是,别以为老爷子我忘记了你穿越人的身份,给点暗示会死吗:“朕只是问你,小人爱钱看利益,君子重名讲人心,哪个好一些。”
闵敏想了想才说:“君子小人哪个好,奴婢还真是不明白,只是似乎听过一种说法,若是和伪君子比,大约还是真小人好一些。”
康熙似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便问:“怎么说。”
闵敏道:“伪君子嘛,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晓得笑呵呵的脸上背后在动什么脑筋。可是真小人就爽利多了,他想什么就做什么,干净利落明明白白,一点不闹心,多好。”
康熙笑了:“你这丫头,又哪里看来这样新鲜的说辞,只是世上颇多伪君子,哪里会有真小人。”
闵敏又给康熙添了些汤道:“那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如果一定分不出来的话,那奴婢倒乐意先小人后君子。丑话在前头都说明白了,那后头自然就不会太多争议纠葛,于是乎和气生财皆大欢喜,岂不两全其美。”
康熙又学着闵敏的样子翻了翻眼珠子:“两全其美,哪有这样简单。”
闵敏吐了吐舌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和魏珠寻了些旁的,逗康熙开心。可是心里头却忍不住又暗自琢磨,康熙虽不会复立废太子胤礽,但是看起来他还是有意至少是有意栽培一个接班人的。那么眼下的选择是四阿哥、八阿哥和九阿哥吗?
四阿哥原来是一心一意辅佐废太子的,废太子倒台他上位,这套策略倒是和三阿哥一样。只是三阿哥在不该出招的时候出招,被弄去编书了,倒是他得了机会。
八阿哥在一废太子的时候被康熙好一顿嫌弃,连爵位都革了,看来康熙是真喜欢他,所以才会又把他弄出来重用一下。
九阿哥又是怎么冒尖的呢,难道只是因为宜妃得宠而且他长的好看,所以万岁爷也是外貌协会吗?
那么十四阿哥呢,不是说最后皇位的胶着争夺实在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之间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好像没有十四阿哥什么事情呀?
额,说到十四阿哥,闵敏又觉得有点头疼了。也不知道他哪里得了消息,说她畅春园的屋子后头置了小厨房,且炊烟袅袅忙得很,便埋怨好久没有试到闵敏的手艺了。前次用沁儿做的搪塞他,结果又被称心说漏了嘴,惹得这个半大孩子好不开心。可是他哪里知道最近自己的忙碌,只希望今儿收工回去,他可别又等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