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敏，怎么家宴回来之后，你就一直神不守舍的，是怎么了？”伺候完良嫔歇息，茉香和闵敏一边收拾着殿里原先预备招待八阿哥的饭菜茶点，一边聊天。
“没事，只是有些感慨。”闵敏回答的漫不经心。
“怎么了？”茉香手脚麻利的把吃食分类装进食盒，要按照良嫔的吩咐差人送去八阿哥府。
“我不过是……”闵敏扭头望向茉香，只见她两眼放光，让闵敏无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不过是心疼四福晋，小阿哥久病不愈，做人额娘的，该有多心疼啊。”
“是啊，可怜四福晋，脸色那么差，还要强打精神……”
“茉香。”莫名预感茉香要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闵敏赶紧打断她。
茉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妥，吐了吐舌头，换了话题道：“闵敏，我听燕子说，你是尼马察镶红旗的？“
啊，什么尼马察镶红旗？是了，之前良嫔也说过，镶红旗，想来是尼马察来的吧。
“嗯，是吧。”闵敏回答的有些犹豫，这个节骨眼上最怕老乡见老乡，自己却是两眼一抹黑。
“我也是打那儿来的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瞧着茉香的眼睛都放光了，闵敏一阵头疼，话说如果在某些桥段里头，是不是自己就要开始盘算怎么杀人灭口了？
“可惜，我四十二年的春天，得了一场大病，怕是烧坏了脑子，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杀人太血腥，还是失忆症好用，闵敏在肚子里对自己说。
“啊……”茉香的失望显而易见，“还想跟你聊聊小时候草原上那些好玩的事情呢！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玩的都一样吗？”
“我虽不记得了，但是都是在一块地界上的，想来也差不太多吧。”闵敏笑着回答，那口气简直就是成年人打发小孩子的模样。
“可是我额娘说，各家玩的东西都是有些不一样的，像我们完颜家就喜欢斗羊，听说洪鄂氏最爱赛马，闵敏，你会骑马吗？”茉香又眼巴巴地等着闵敏回答。
“也不知道烧坏脑子之前会不会，反正现在是不会了。”闵敏已经开始觉得有些烦了，赶紧把收拾好的食盒搁在茉香的手里，“你也不要再盘算这些有的没的了，赶紧把点心送去八贝勒府上去，早点去，就好早点回来交差。”
“哦，好吧。”茉香对闵敏的吩咐显然是不怎么满意的，只是在景阳宫里头，闵敏总归是名义上的掌事宫女，只得乖乖去了。
看着茉香的背影，闵敏好一阵的头疼。难怪别人说，但凡只要有一个谎言开了头，你就会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把它圆回来。那么谁能教教她，怎么用得了失心疯的脑仁，把那些自己从小说里头学过来的历史掰圆了来说呢？
幸好接下来的时日倒还算简单。德妃和良嫔时不时凑在一起，说些闲话，八阿哥也偶尔会过来给良嫔请安，有时候带着十四阿哥，有时候就自己而已。这种清淡的日子过了一阵子，让闵敏几乎已经定下心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会发生了，结果又出了件事情，让闵敏颇为感触。
四福晋的孩子弘晖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下病倒了，听说茶饭不思的很是可怜。德妃在跟良嫔的聊天中说起这件事，也是颇为悲伤的样子。良嫔竟也跟着心碎，便说四福晋这样不是办法，一直吃不进东西怎么好，提议让闵敏送些点心过去试试。
原先闵敏还以为，这是德妃和良嫔两个为人母亲的，对四福晋的难过感同身受，所以才不顾宫闱尊卑做这样的提议。哪知道良嫔回来之后告诉她，四福晋历来也不受德妃的喜欢，自己不过看着这面上难过，做个顺水人情。所以只需要合乎寻常水准，也不必要太仔细了。只是送还是要闵敏自己送去，以示郑重。
原来良嫔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小白兔呀。闵敏有点惊讶。
忽然又觉得自己好笑，约莫是被那些流传下来的戏文故事迷了眼。如果是普通角色，怎么会从管领成为配享妃位的嫔？告诉良嫔自己要出宫去送食盒的时候，她一脸的驯良温和，在闵敏的眼睛里面已经变了味道。
她忽然想起某次八阿哥过来请安，自己送茶水过去那戛然而止的对话，和看起来十分自然的话题转化，心里面竟然有些怕，还有一些对来日方长的惊恐。是在担心被卷入九龙夺嫡的腥风血雨吗？还是担心一不小心成为了妆点兄弟阋墙的斑斑血迹？
闵敏用力摇了摇头，带着小海子默默出宫去办差了。
四福晋看起来果然是憔悴极了，虽然乳娘和贴身的侍女都是非常贴心的，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宽慰这颗因为失去孩子而悲戚的母亲的心。
闵敏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夏冰的妈妈，不知道那个时代的夏冰怎样了，是生还是死，那么夏冰的妈妈要怎么办呢？中年丧女的悲伤是不是会压垮那个无比坚强的女性呢？想着想着，眼圈儿竟红了。
“闵敏姑娘啊，赶紧坐吧。”四福晋艰难地坐起身，瞧见闵敏的眼眶红红的，微微一愣，还是唤人搬了椅子来，让她坐下。
“福晋客气了。“闵敏福了福身子道，”奴婢是奉了德妃娘娘和良嫔娘娘的吩咐，来为福晋送些小点。两位娘娘听说福晋胃口不佳，便想着奴婢的手艺还算新鲜，或许能为福晋开开胃。”
“让两位娘娘为我操心，实在是我的罪过。”四福晋低声说。
“那福晋试着用一些吧。”闵敏示意小海子取了盒盖，把点心送到了四福晋的跟前，里头是用柿子酱做的水晶糕，晒干的莲藕夹了绿豆泥做的千层饼，还有一些闵敏自己腌制晒干的糖水玫瑰干。
只是四福晋连视线都不曾扫过来，便要命人收起来。
闵敏却有些不乐意了，虽然良嫔叫她随便打发一下就好。可是她却想着四福晋死了儿子，该是多难受，所以格外的花心思，眼看四福晋就这样拂了她一片心意，怎么能叫她好受呢？
“福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闵敏故意低着头，眼睛里光芒闪烁却不叫人看见。
“姑娘请讲。”四福晋有气无力。
“四福晋失了孩儿，心痛到无以复加。无非是因为小阿哥年纪尚幼，不知如何照顾自己，去了别处，也不知有否人如自己一般悉心照拂，也不知阎王小鬼能否看他年幼早夭格外体谅，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黑漆漆黄泉路上可否会害怕，找不到额娘是不是心里难受，若是吓哭了，也不知有没有人为他递个帕子擦个眼泪……”闵敏虽然语气平淡，说话也慢，偏是这样，才真正叫人难受，这不，话还没说完，四福晋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姑娘说话，似乎……”四福晋的乳母忍不住打断了闵敏。
闵敏打断了那嬷嬷的指责，她抬起头，泪珠在眼圈里头打转：“福晋担心小阿哥，那您有没有想过，小阿哥也会担心自己的额娘？他会担心额娘因为没有了自己的陪伴，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因为自己没能在额娘身边长大，额娘会不会因为伤心把身子给拖垮了。没有自己在身边嬉笑玩耍，额娘可还会笑一笑……福晋，奴婢刚离开自己额娘身边的时候，无时不刻再担心额娘，会不会自己照顾自己，能不能吃饱睡好，若是太过思念自己，伤了身子怎么办！”
闵敏音量越来越大，终于哽咽的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稳了稳情绪，闵敏跪了下去，将食盒举过头顶，送到四福晋跟前，柔声道：“望福晋为了小阿哥的安息，为了他能安心再去投个好人家，好好照顾自己。”
四福晋自打死了儿子之后，大家无非都是劝些要自己保重身子、年纪尚轻孩儿还是会有的之类的话，真正都是隔靴搔痒。今儿被闵敏这样一说，心里头原先压抑的悲伤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念着儿子能够早些安息的慈母之心也用另一种状态浮现出来，似乎起了作用。
闵敏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晓得后来手是酸的不行，终于四福晋还是勉强坐了起来。她亲手扶起闵敏，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会，直到望的闵敏心里头有些发毛，才从食盒里取了一块柿子水晶糕，轻轻咬了一口，道：“这点心颇为别致，一口下去，我竟有些饿了。”
……
回了景阳宫，闵敏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在良嫔那里回了话就坐在自己屋里头，黑漆漆的发呆不说话，连素来咋呼咋呼的茉香，就只是过来瞧了一眼就走了。
可是，闵敏毕竟不是主子，还是被主子召唤了……
“姐姐，娘娘唤你呢。”小海子探头探脑的敲了敲门，“说是四贝勒府里头的嬷嬷过来，谢良嫔娘娘恩典，还有给你的打赏。“
闵敏幽幽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儿红着躲在黄昏不点灯屋子的阴暗里：“知道了，我洗把脸就过去。”
“姐姐不急，娘娘和那嬷嬷正聊天呢。我先过去了。”
从阴影里出来，闵敏换了件衣裳，本来那件坐的久了，不免有些皱的失礼，然后洗了把脸，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去了。
来人应该是四福晋的乳娘，她一等闵敏行完礼便迎了上来，拉着闵敏的手，那个亲热劲儿，让闵敏有些不好意思：“托姑娘的福，福晋中午吃了些薄粥糕点，下午睡了两个时辰，晚些时候贝勒爷回来又一起用了晚点，四贝勒爷很是高兴，嘱咐奴婢务必过来谢谢姑娘。”
想要抽出手，却又被握紧了，闵敏透着一整脸的尴尬，只得曲了曲膝盖，也算是行了礼了：“嬷嬷言重了，奴婢是奉旨办差，自然要尽心尽力。”
那嬷嬷见闵敏脸色尴尬，方觉自己这样握着她的手有些失礼，赶紧松开了，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锦盒道：“这是我家贝勒爷和福晋的一点点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脸上有些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心里却是一万匹神兽呼啸而过，四阿哥，记得是和八阿哥不对盘的，这样大张旗鼓的给自己赏东西，要干嘛？
看了看良嫔，闵敏摆出了一副全凭主子吩咐的模样，嗯，你叫我收，我就收，你要我拒，我就不收。
“这也是四福晋一番心意，你且收下吧。”良嫔笑意晏晏。
“请嬷嬷代为传达，奴婢谢过福晋厚爱。”接过那小锦盒，闵敏福了福身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是一枚温润晶莹的平安扣，白色底子上，若有似无的飘着几缕翠绿，好看极了。
闵敏不大懂这种东西，但还是能看出来这个小玩意肯定不便宜，正要推辞，那嬷嬷倒抢先开口了：“福晋说了，这个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个保平安的吉祥物件儿。今儿她听姑娘说了这一席话，心里头想了许多事情。有些心结便不知不觉打开了，有些抑郁也悄悄纾解了。冥冥里只觉得和姑娘有缘，便不想赏些没趣儿的东西，倒是这只平安扣，觉得配极了姑娘，便遣奴婢送来了。”
“是啊，”良嫔的插嘴倒显得有点奇怪，只是她笑容温柔，又没有什么不寻常，“本宫瞧着这平安扣也是个费了心思的，闵敏，你也莫要拂了四福晋的好意才是。”
好吧，你们都叫我收下，我再推辞，未免就显得做作了，想到这儿，闵敏便大方收下来，再谢了谢恩，便告退了。
本来吧，就当是得了赏，闵敏也没多想，倒是茉香的一席话让她嗅到了一些些奇怪来。
“闵敏，我看这事儿也是有趣，前阵子还听咱们八贝勒爷跟良主子说话，说四阿哥怎么都不是他这边的，反倒是十四阿哥和他走的近，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让她也对十四阿哥多点关照。怎么今儿四福晋病了，娘娘也那么得劲，这是闹哪样呀？”
八阿哥是和十四阿哥要好的，这个没错，四阿哥和八阿哥不对盘，也是对的。是啊，如果良嫔为了八阿哥前程着想，要在德妃那里刷好感，难道不是要多帮着十四阿哥？如果说良嫔和德妃亲近真的是在帮八阿哥挣政治人气，那又为什么叫自己去四贝勒府？又让自己收了四福晋那么重的礼？
越想越是一头雾水，罢了罢了，不想了，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