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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郑君实近来感觉,秋月有些地方变了。

是什么呢?他也说不好。只是感觉有些异常。比如现在她唠叨少了。过去她一到家,必定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凳子放错了地方,就是厨房里的油烟没有擦干净,她一边做事,一边念叨,郑君实听着,竟也不大在乎,而秋月也习惯了郑君实的不大在乎。女人嘛,活在世上就是念叨来的,郑君实每天在念叨中,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女儿北斗也习惯了父母的状况,不管大人怎么拌嘴,她总是乐呵呵的。北斗这孩子,从小君实就疼得不得了,手上起个茧子,也要拿来用嘴哈哈气,秋月倒不是这样,很少和北斗亲近,所以北斗的心里,爹倒比妈更亲,有什么心思,只跟爹说。这自然又引起秋月的唠叨,但是那两个像没听见的,还是当着妈的面,该疯还是疯。

现在不同了,秋月对家里的事情,很少念叨了。碗没有洗,过去她会说:“等着我这个老妈子哩,看我不在了你两个怎么生活!”说着就去洗碗。现在她看着,一声不吭,也不去做,倒在床上看天花板。君实看这样,知道老婆真生气了,赶紧去把事情做好。过去秋月会笑一笑,现在不笑了,脸色平平的,显着冷漠。搞得郑君实看着她不理解,她是怎么啦?

再一个变化是秋月爱打扮了。从郑君实认识她起,她就不注重打扮,总是说,人的价值不在衣服上,在内心哩!现在她出门前,总要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上下服装颜色不对称,换了又换,怎么也难称心。她买了很贵的护肤霜,每天细细的对着镜子搽。如果是别的女人,很正常,可是秋月这样在意自己,很叫人不习惯。

最叫郑君实感觉不对的,是夫妻生活方面,秋月也有变化。倒不是冷漠。相反,她比过去主动得多,过去的秋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和他做爱的,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做爱的时候,像木头人一样,既没有反应,也不说一句话。现在郑君实找她,不大拒绝了,有时候还会温存一下。有一天夜里,君实睡着了,忽然被秋月弄醒,他擦着眼睛看秋月,秋月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直直地看着他哩!你怎么啦?君实问。秋月什么也不说,双手却默默抚摸着他的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君实一时被感动,抱住妻子,夫妻俩好好亲热了一阵。但是就是这样,君实还是感到不对劲:妻子的亲热好像不是发自内心的,更像是怜悯他。我有什么值得她怜悯的呢?他一时想不通,后来又想了好多天,还是想不通。

君实也确实没有多少功夫细想,他自己的工作,都是个大问题。工厂在经历好长时间的困惑之后,终于彻底垮了,工人都下岗。他回到家,每月领取一百元的生活费,还是挂账。他也随着人流,到处去找中介寻工作,可是乡下来的年轻人那样多,人家根本不要一个中年男人!无奈,他弄了个小推车,在上面放上各种工具,每天走街串巷,去给人家修锁、安装水管。他的手艺好,细心,慢慢的,还有些生意了,做了两个月,收入和工厂做工差不多。只是地位真低,谁都可以对他吆五喝六。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不能计较。可是心里的纠结是免不了的。妻子又变得这样难以捉摸,君实心里常常发闷。

心里闷,又没有人说,只有和女儿北斗呆在一起,能稍微消解内心。北斗已经十二岁了,还是孩子,高兴起来,脸上会放光。她也喜欢和爹在一起,但是只要出去,她就要去小姨那里,从小到大,小姨对她确实很好。君实心里,因为弟弟君浩,对碧月一直心存芥蒂,女儿要去,他也没有办法,只得陪着。

那个星期天,秋月说加班,君实安排北斗吃完饭,北斗又要去小姨家,父女俩就锁好门,走到碧月家来。

碧月不在,田汉也不在,儿子乾坤在家,乾坤有九岁,虎虎势势的样子,圆眼睛,对什么都不在乎。问他爹妈去哪里了?他脑袋一愣,大大咧咧地说:“管他们哩?我懒得问!”又问他外婆去哪儿了?他脑袋直个摇,什么也不说,就去玩他的蟋蟀。地上,摆了一地的罐头盒子,盒口盖着玻璃,里面都是蟋蟀。他用一根草,兴趣浓厚地去拨拨这只,撩撩那只,不时高兴地笑,也不问来人喝水,也不叫他们坐。君实他们已经习惯了。乾坤这孩子,碧月看成掌上明珠,从小无事不依着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当娘的也会去摘!家里条件又好,外婆又在一边推波助澜,对于一个小孩子,几乎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乾坤越发任性,就知道自己天下第一,不管别人,要做的事,非做不可。就是这蟋蟀,也是他爹田汉,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夜晚,从山坡上捉来的,为的是儿子高兴。

君实自己去倒了水,和北斗坐在椅子上,一边打量着屋子。

屋子住了这么多年,当时的豪华还在,物件却已经开始陈旧。一排老式带“虎爪”的柜子,已经发出乌色,桌椅也是老式样子,墙上的壁毯,当时鲜亮无比,现在却也黯淡,上面的图案也比较老式,是一群海岛女民兵,背着钢枪在海边巡逻,这样的图案,现在已经不时兴了。

君实又到厨房看了看,去卫生间看了看,明显感到老旧,不由得心里感叹。这个家,虽然是高干儿子之家,但是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殷实。这一切说明田局长的力量,在现实面前,也很有限。君实想起,正是田局长,用了很多关系,让秋月脱离了下岗的苦海,到一个大学里享受旱涝保收,心里还是生出感激来。这也许是田局长最后的力量显现?田局长前年退休了,如果秋月现在才下岗,那真是不敢想象。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社会在急剧变化,每天都在发生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改制,下岗,下海,发财,破产,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一些家庭有背景的年轻人,大胆出手,倒买倒卖,往往获得惊人的利润,百姓们把他们叫“官倒。”但是官倒也不容易,一要有胆子,二要老一辈帮忙,田局长这样的,不屑于做那些事,田汉就没有去折腾,和老婆两个,老老实实地待在本单位,拿着固定的工资。这样他的家庭经济情况就很一般。

田局长,做了半辈子局长,八面威风,指挥千军万马,认识几乎整个城市的关键人物,可是没有任何一个条例,规定局长能够发财!工资就那么多,田局长安排儿子成了家,添了孙子,又不断补贴儿子,已经不简单了。老伴一直有病,不能上班,治疗也要费用,前年老伴过世,也花去了不少钱,再要想为儿子留下什么基业,就得去折腾了。这折腾意味着违规。田局长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心里老东西很多,不愿意做那样的事,这样他的儿子们就和平民子弟没有区别了。越往后走,这种区别越小。到他退休很多年后,田汉他们身上,还能不能有高干子弟的影子,都是两说!

君实这么胡思乱想着,北斗见小姨不在,也很无聊,又不愿意和弟弟去玩蟋蟀,拿一本画报,歪在沙发上,随意翻着。

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大门一响,汪玉瓶气喘吁吁走进来,看见他们,叫着北斗:“你来好半天了?”北斗跟外婆,不是那样亲,礼貌地说了句:“我今天不上课,就和爹来了。”汪玉瓶看也不看郑君实,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抹抹嘴,说:“大事不好!这个家,再不好搞了!”君实大吃一惊,问怎么回事?汪玉瓶说:“碧月的公爹,不行了!”又自言自语:“可惜,可惜了,才退休啊,老部下都还当权,能做多少事啊!”

君实一下子起了反感,想人家危急,你怎么想的是这些!出于礼貌,还是问了问。汪玉瓶这才说,田局长突发脑溢血,昨天夜里被送进了医院,现在还在急救室,医生说,脑内大面积出血,没有什么希望了。哦,从碧月结婚起,汪玉瓶就住在这家,和田局长没少打交道,已经习惯了把田局长看做依靠,现在这棵大树看看要倒,第一念头,就是再没有依靠了!古语说,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说的就是汪玉瓶吧?

汪玉瓶是回来拿生活用品的,今天夜里,田汉要守在医院,碧月也要守。本来叫碧月回来的,她不肯。这么多年,公公对碧月,是尽了心的,碧月想在这最后时刻,尽一点心意。

君实马上想到要去医院。汪玉瓶说你现在不要去,他反正昏迷着,你去他也不知。你等秋月回了,一起去。如果时间还长,看你们能不能和碧月替换着值班。说着匆匆清了些东西,匆匆走了。

君实和北斗也呆不下去了,接着出门,回头看乾坤,兀自兴趣十足地低头用草根撩拨蟋蟀,像没事一样,君实不由得从心里叹了一声。碧月,把孩子教成这个样子!

直到天黑很久,秋月才急急忙忙从外边回来,也不说加班的情况,也不问家里的事情,一下子坐在沙发上,拿毛巾擦着汗。毛巾沾上很浓的香水气,散发一屋。君实说了田局长病危的事情,秋月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赶紧去!碧月的公公,不能马虎的。”说着就去拿提包。两人匆匆出门,北斗也要去,君实说:“你就在家吧,我们去看看,他现在昏迷着,等以后你再去吧!”北斗说:“我听说脑溢血是很危急的病哩!只怕……”君实回头看了一眼,见北斗眼睛里满是忧郁,不由得心里一动。北斗这孩子,太多愁善感啊!田局长,北斗仅仅只见过几次,也没有什么交往,竟然这样担忧。以后真遇到什么悲伤的事情她怎么办啊?便向北斗走了两步,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秋月回头叫着:“你还磨蹭什么啊?赶紧走!”君实才离开女儿走了。走了好远,回头看,北斗还在那里痴痴的。

两人赶到医院,找到病房,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很安静,田局长躺在病床上,紧紧闭着眼。汪玉瓶坐在床前,发愁地看着田局长,一脸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楚。碧月和田汉站在窗前,看见秋月,田汉叫了声姐。秋月问情况如何?田汉低声说,医生说,估计醒不过来了,医院现在是人道主义治疗,要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几个人都不做声了。已经是夜深了,田汉叫秋月和君实回去,说病房里不需要这么多人。碧月却说,姐姐既然来了,就让她守守吧!现在的情况,每个小时都会有变化的。汪玉瓶也说,这样吧,我现在也没有心思回去,回去也睡不着。小田你累了这么久,你就回去睡吧,小磊还在家。小郑你也回去照顾北斗。今晚就我们娘仨陪陪他,人生一世,哪里容易呢?说着就撩起衣襟去拭眼睛。这话叫人心里沉甸甸的。碧月又哭了。碧月对公公,是有感情的。从嫁到田家,公公对她处处无微不至,虽然没有多少财产留给他们,但是作为老人,是尽了心。婆婆过世后,碧月看公公一人过活,也提出要公公一起住,大约是看汪玉瓶在这里,田局长一直没有答应。谁知这么快公公就要走了!人,真的很脆弱啊!想起就在不久前,公公还是那样自信,那样豪气的到处讲话指挥,碧月真的很难过。

汪玉瓶这样说了,田汉和郑君实就离开了病房,临走时说好,明天一早,田汉来接班,郑君实上午出工,下午来换田汉。两人说完就出门各自东西,这里留下母女三人。

夜很静,三个人却都无睡意,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田局长,若有所思。眼前这个人,对于她们三个人来说,无疑是有不可估量价值的。不是他,碧月不可能舒心地度过这么多年,汪玉瓶不可能在亲戚朋友面前风光这么多年,秋月不是他,现在不知道流落在哪个街头!可是这个人马上就要消失了!真是叫人难以接受。半天,汪玉瓶说:“碧月你要有思想准备。你那个商店,情况怎么样啊?”碧月说:“还不是要垮了!听说马上要改制动员了。也是出鬼,先前到处下岗,我们商店,说是直属市里的,绝对没有下岗的问题。我也就没有当回事——要是早想到会这样,调个单位就好了。到现在忽然来这么一下,田汉他爹现在一病,我还真没辙了!”秋月一时本能的觉得内疚。妹妹帮忙,把自己调进了大学,现在妹妹倒落得没有着落了!看着碧月说:“田汉怎么说呢?”碧月还没开口,汪玉瓶说:“他呀,他能说出什么来!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只知道玩。现在好了,老子走了,靠山倒了,看他还怎么玩?”碧月说:“就是个玩不醒的性格!他一生不知道着急,能有什么办法?”

秋月大吃一惊。从来没有听说妹夫的情况,只知道他对碧月百依百顺。现在听她们的语气,对他很不满呀!这是怎么回事?

汪玉瓶看着秋月,叹口气说:“本来早该告诉你的,想着能够过下去,就算了。告诉你,也是白给你增添心思。”秋月要母亲说。汪玉瓶就说了。

原来田汉对碧月百依百顺不假,但是田汉这个人,也是从小被宠惯了的,加上生活一帆风顺,就不知道人生的艰难辛苦。刚结婚那几年,他和碧月形影不离,后来孩子出世,新婚的感觉渐渐淡薄,他也慢慢恢复了喜欢玩的天性。

“玩玩怕什么呀?”秋月说。

汪玉瓶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玩玩,他是玩起来没有个止境!”秋月问怎么个没有止境?汪玉瓶说,开始,还是在家附近打打麻将,无非是夜深回家,那时候也没有在意。不久发现他在外面打麻将,一打就是通宵。再后来,碧月发现他有一班酒肉朋友,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喝酒。田汉的酒量大得惊人!动不动就是一斤白酒。常常醉醺醺让人送回家来。有时候,连家也不回,在外面胡乱睡一夜,第二天接着喝。原来田汉有一批铁杆哥们,都是喜欢玩不顾家的,还亏他们,在田汉和碧月恋爱结婚的日子里,忍着没有拉田汉去玩。到看见田汉事情稳定了,才叫他去。

“他又喜欢管闲事,任何人家的红白喜事,必定要参加,一去就是几天不见人影,最后是醉醺醺的送回来!”碧月气愤地说。不光是不管家事,田汉这样玩法,工资很快就光了,他也不在乎,也不给钱家里,这么多年来,都是靠着父亲补贴过日子。

“他就是个单身汉的德性!”碧月说:“他这样的人,成家干什么啊,天生自由自在的性子!”

这才是叫秋月吃惊。原来妹妹所谓叫人羡慕的婚姻,竟然是这个样!她立刻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现在田局长看看不保,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二是田汉这样玩,对儿子有没有影响?碧月梗了一阵,没有回答。想想毕竟是自己男人,便说田汉是缠错了朋友,尽是些对家庭不负责任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要是没有这班朋友,田汉会好些。秋月想,这是把责任推给别人。你自己干什么去了?又不是小孩子!但口里没有说,对妹妹,有了深深的同情。同时又添了一层心思。

碧月的眼睛里充满忧郁,自言自语地说:“公公为我们,确实操了心,可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现在他一走,我们家的问题立马就现出来,我是真不敢想象。”秋月看着妹妹,忽然说:“将来我来帮你!”这话说得那两人一愣。一会,汪玉瓶淡淡地说:“你能帮什么呀,你自己,过了上月愁下月,把你的家搞好就不简单了。碧月跟着我慢慢过,总有办法的。”说着却哽咽起来,说自己的一生这样苦!好不容易,碧月找了个好婆家,女婿却又这样不争气!碧月见妈这样,等于是数落自己,有些羞愧,也有些气愤,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束手无措,脸上有些发烧。秋月见母亲和妹妹这个样,站起来,大声说:“我将来一定帮你们,一定!”这回那两个真的呆了。都看着她,半信半疑。半天,汪玉瓶问:“你这样有把握,能够帮我们?你有什么好机会了?”碧月没有说什么,眼睛里明显有着不信。秋月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大了,便婉转地说:“我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我想,我们家,这么多年都过得这样艰苦,老天有眼,不会让我们就这么下去的。老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总该咱们家亮亮了!”这话含含糊糊,那两个没有再搭理她。汪玉瓶还是长叹短吁,碧月还是那样呆呆的,看着墙。

秋月再不好说什么。脑子里,闪现出史教授的模样。他的身上,那样多的光环!连省长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这些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深深地埋在她一个人心里。

娘仨在病房里守了个通宵,田局长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是真走到人生尽头了!

田局长的葬礼,隆重非常。市委副书记来了,主持追悼会,用了很多赞扬的词,老战友,老同事都来了,大家叹息,刚刚离休,就去世,可惜了。

但是没有流泪的。除了田汉。他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想到父亲在他小时候对他呵护的一些场景,意识到再也没有这样的亲情了,那时候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碧月也不住地擦眼睛。碧月对公公,真的是很感激,从她嫁到田家,公公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呵护。碧月从小没有父亲在跟前,母亲脾气不好,使她感受不到亲切,到了田家,公公的关怀给了她长辈的温暖,公公突然走了,碧月不能不难过。

葬礼再隆重,也就一天,到天黑的时候,宾客都告辞了,剩下秋月碧月两家人,秋月要母亲到自己家住几天,汪玉瓶拒绝了。

“我去,挤得你们没地方了!”汪玉瓶已经习惯了跟碧月一起,碧月性子要温和些。秋月跟母亲,一直言词不合,现在看母亲这样说,也不坚持,和君实告辞了。

秋月心里有事,一路上没有话,到家,也是各自早早安歇。第二天是星期天,秋月说有个老同学叫她去,一早就走了,近来秋月老是有事,君实已经习以为常,也不追问。秋月走后,他把北斗叫起来,问她去不去叔叔家?北斗小时候,常去君浩家,因为爷爷奶奶喜欢她。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叔叔忙,婶婶虽然温和,却是手脚不停地做家务,倒是那个弟弟,年龄不大,很懂事,见到她,姐姐姐姐叫个不止,惹她喜欢。君浩的儿子叫郑卫国,和林碧月的儿子乾坤同年,性格却是天壤之别。母亲温厚,他也善良,做事总是替别人着想,北斗去了,家里要是有好吃的东西,他一定要都拿出来,叫姐姐吃。姐姐走,他总要跟出来,一直到街口,才依依不舍地和姐姐告别。北斗想起他,心里就高兴,觉得和自己很合得来。卫国和乾坤,却从来没有见过面,有一回,北斗要带卫国去乾坤家玩耍,被君浩制止了。卫国是个听话的孩子,见父亲不高兴,就不去,也不问为什么,倒是北斗,觉得有点奇怪,问秋月,秋月说小孩子管这做什么,大人说不去,就不去嘛!北斗也就不带卫国去乾坤家。随着年龄增大,她慢慢也不大去叔叔家了。现在看父亲问,勾起她对卫国的想念,便很高兴地说愿意去。父女俩吃过早饭,便去公汽车站,往君浩家来。

君实是来告诉君浩,碧月公公去世了。虽然碧月和君浩,许多年不来往了,但是毕竟是亲戚,有了大事,通报一声,也是应该的。

君浩正和王小娜在家里做泡菜。晒干的萝卜啊白菜啊摆了一地,满屋都是酸气。王小娜现在俨然家庭主妇,忙里忙外,笑盈盈的。和结婚时比,她胖了一些,但是当年的影子还在,看得出,她对生活是满意的,不然没有这样会心的笑。

“快搬凳子!”她叫卫国:“伯伯来了,北斗姐姐也来了!”一边对君实说:“今天来得正好,我买了个蹄髈,正准备烧,你们都尝尝我的手艺!”君实笑着说:“北斗就是喜欢吃你做的菜。”卫国从里屋出来,叫了声伯伯,又叫北斗:“姐姐今天作业做完了呀?”北斗说:“作业老是做不完,晚上回去做。”卫国给他们搬来凳子,两人坐下,北斗看着卫国说:“说你买了个机器猫?我看看。”卫国不好意思地说:“不是很好的,便宜得很。”两人一起进到里屋。这里君浩还挽着袖子,王小娜说:“你陪哥坐会,我一个人做,马上就完。”君浩看小娜这么说,就去洗了手,进来坐在君实身边。王小娜十分麻利的将坛坛罐罐打开,把晒干的萝卜白菜用筷子夹进去,盖上盖,一个个搬到墙角边,按顺序放好。她做这些的时候,十分轻松,有条不紊,口里还哼着曲子。

君实看了,暗暗感叹。王小娜,从嫁给弟弟起,就是家里一大支柱,大事小事,都要动手,给君浩减轻了多少负担!人,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同。转头想想自己,秋月近来不知怎么了,老是阴着脸,在家里做什么都没有兴趣,他几次想和她好好谈谈,总是谈不起来。还是得找个机会,把话谈开,看她到底有什么思想包袱?

坐了一会,君实把碧月公公去世的事情说了。

王小娜吃惊地说:“这样一来,他们家再办什么事情,就不是那样容易了!”因为君浩尽量回避碧月,王小娜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碧月和君浩过去好过,只当是一般亲戚,也没有来往,碧月家的事情,她也是偶然从秋月那里听到一点,知道有个当局长的公公,所以这么说。君浩没有吭声。脑子里,蓦地想起碧月和他在那个老城墙上的往事。那幽静的城墙,那一轮圆润的月亮!时过境迁,如今两人如同路人。

君实又说,碧月嫁给高干子弟,当时很风光,可是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理想。君浩有些惊诧,从碧月出嫁,他就没有管她的事了,只听说嫁得很好,第一次听说也有不顺。王小娜已经去厨房做饭,君实便把刚从碧月家听来的事情告诉了弟弟。田汉虽然处处顺从碧月,但是天性对家庭没有什么责任感,自由自在的习惯了,老是在外面玩耍,更糟糕的是,他对钱没有慨念!因为从小父母没有让他感觉到经济问题,他大手大脚的用钱,每月工资都花光,不给家里。在田局长健在的时候,这些都不是问题,如今田局长不在了,以后就是问题了。

“最叫我担心的还是他们的孩子。”君实说:“乾坤这孩子,父亲不抓教育,碧月只知道一味惯使,反而使他对父母毫无孝顺,不知道尊重人,什么事情都是以他个人为中心,说要什么,非达到目的不可,不然就闹。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大了,怕出问题。”

就是任性一点吧?君浩问。

君实说,任性倒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没有对他人的感情!这话对一个孩子,有些过,但是我确实想不到其他的词了。你看,父母,外婆都这样疼他惯他,可是他对他们说话,都是没有基本礼貌,大口大气的。这回他爷爷去世,爷爷生前那样疼他,可是他居然连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连爷爷的葬礼,他都不肯去!是碧月他们连说带哄,才勉强去了,就记着回去玩他的蛐蛐。虽然是个孩子,这样冷漠也是少见的。

没有心肝哪!君实又补了一句。

君浩不做声了。他感觉到一种悲凉。碧月,听她妈妈的话,婚姻选择了厚实的家庭,可是现在看来,不是那样美妙。他和碧月早已没有来往,可是碧月毕竟是碧月!曾经在自己心里留下过那样深刻印象的人,君浩不能忘记。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现实中,他也是毫无办法的。

那边,厨房里发出了阵阵香气,王小娜在叫:“卫国,快出来帮忙清理桌子,饭熟了!”卫国和北斗都从里屋出来,两人一起,嬉嬉笑笑地收拾桌子。

王小娜把一瓶别人送的好酒打开了,要他们哥俩喝一杯。很久没有这样的聚会了,弟兄俩都很舒服。尤其是君实,看弟媳忙忙碌碌,心里感慨,弟弟找了个好媳妇啊!

吃着饭,谈起家常来,自然而然就谈下岗。如今全社会都在下岗,君浩夫妇俩,单位都不是很景气,如今私人小厂蜂起,国营工厂的东西没有销路,厂里工人心里都是惶惶的。

“你看,我们怎么争得过小厂?”王小娜说:“我们是国营厂,什么都要按照上面的政策来,工人不能开除,不能降工资,要保证医疗,这样人工成本就大了。我们做的产品,原料都是国家规定的标准,在指定的地方买,价格就高。这样我们的东西,定价必然低不了。而私人小厂,大量雇佣农民,工资极低,又没有任何福利保障,他们的人工成本就低。他们又没有上级督查,用的原材料都是最低劣的,价格比我们低。这样他们就能够以远低于我们的价格,在市场上销售,当然就受欢迎了。”

君实说:“他们这样的东西,能够卖吗?不是有监督部门吗?”

君浩说:“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有绝招呀,给回扣!塞红包!如今很多地方,都是私人承包,只要把办事人的口袋里塞些钱,他们的笔一勾,东西就卖出去了。搞食品的,都是直接送货给大商场,那里有一些经理把关进货,你只要把相关的经理塞些钱,他就让你的东西进去,管你质量过不过关!很多国营工厂,就是这样被私人作坊打垮了。”

君实问:“你们船厂,要好些吧?”

君浩说:“都一样。也是被一些私人小厂挤垮了。我们什么事情都按国家标准,钢板要大公司的,要专用船板,价格贵。他们用一些完全没有资质的小厂生产的东西,就便宜。他们造的船,如果遇到恶劣的自然条件,或是碰撞,钢板就会裂,但是价格低呀,很有吸引力。”他喝了一口酒又说:“现在还有个怪现象,管理很严格,技术很扎实的大工厂,接不到活,而那些连工程师都没有的小作坊,接的活做不完,!”

君实说:“这样反常,总有什么窍门吧?”

君浩说:“回扣呀!和商场一样,要造船的单位,也是要具体的人拍板的。你找到这个拍板人,下狠心塞他一笔钱,他就把船给你做!”君实说:“你们不会塞回扣呀?”君浩说:“我们国营的,有财务制度,没有正当理由的钱,都不能报销。所以我们搞业务的人员,遇到私人小厂的业务员,寒酸得很,最后都是个输。”

君实没有说话了。他知道君浩说的是实情。他虽然离开工厂了,也听说了许多社会上的事情。不过这样亲耳听弟弟弟媳讲细节,还是有些受震撼。

世道,要变了?不由得心里发紧,侥幸地想起碧月的公公,不是他,秋月现在都不知在哪里找活干呢?归根结底,还是碧月给我们的家创造了未来!可是反过来想,自己家庭的命运,要掌握在别人手里,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便问君浩:“你们单位,要改制了吧?”君浩说:“我们两个,可能都会下岗的。”王小娜说:“下岗怕什么?这样大的社会,总是要人做事的,我们再找地方做!实在不行了,我挎个篮子,沿街叫卖,也要混个饭钱。”

君浩说:“到那时候,大家都去挎篮子,卖给谁呀?”

王小娜说:“说的玄乎,我就不信,人会被饿死!”说到这里,三个人都不说什么了。王小娜虽然嘴里不在乎,心里也是没底的。君浩不用说,就是君实,看见弟弟一家也将下岗,而自己不能给弟弟提供任何帮助,也是问心有愧。

只有两个孩子玩得高兴,在里屋,两个人一直嘀嘀咕咕,说笑不止。两孩子在外面,都比较腼腆,性子也都很温和,现在两人到一起,怕是找到了知音?

卫国是讲礼貌的,君实父女离开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叫了声伯伯,又叫了声姐姐,然后回屋做作业。这里君浩把哥哥和侄女一直送到巷子口,到他们的身影看不见了,才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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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的视线是360度,而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180度,那么在我们背后的那180度里,谁在注视着我们?谁又将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熟知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么?我们认知的生命就是真的生命么?死囚!带你看见180度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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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爱我,我定不负你。你若不爱,就请放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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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认识我?”自始至终站在原地未动分毫的人缓缓抬起头来。翡翠色的妖异瞳孔暴露出来,齐腰的银色发丝一丝不苟的用紫色的发呆束在腰间,全身唯一的饰品就是额间的泪状琥珀,她肤色是瓷白的,连唇色都是极淡的粉,发是银白的,衣是一尘不染的白,除了一双翡翠色的通透晶莹的眼眸,周身再无颜色。这样的人站在那里都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浮荼一生做事不问对错,只为一人,可惜终究是无缘。还好回首再看,还有另一人在那灯火阑珊处,从未离开,愿意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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