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病房之中再度陷入了静谧。
许尉率先从愣怔中回神,望着安禾脸上那错愕与脆弱交加的复杂模样,他不着痕迹地轻叹,继而竟然缓步退出房门。
他想,他该给安禾一点儿时间去梳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切。
况且,他也该给简枫一点儿时间……最后的,最后一次对着安禾开口表白他沉寂已久的心声。
这并非是他对简枫的一种“施舍”,而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对于简枫而言,这样的时刻,该是他盼着许久了的。
随着许尉的离开,病房里只剩下安禾与简枫二人。
从恍神当中抽离的简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密实的长睫轻抬,他深邃的眸子径直望向此刻正站在自己对面的安禾。
“你来了多久?”
依旧是那副低沉动听的声线,哪怕此刻当中正裹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喑哑,也依旧是一副充满磁性的撩人嗓音。
“你……不用瞒我了。”安禾轻轻地阖上眼帘又再度睁开。“我都听见了。”
简枫顿了一下,随即淡声道:“恩。”
望着简枫那俊美无暇却异常消瘦的侧脸,安禾忽然间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以为他们的人生根本就不会有交集,到头来,到底,还是欠了他的。
“五年前……”安禾缓缓地咬住略显苍白的下唇:“安宇的事情,谢谢你。”
“我说了,不用谢我。”简枫缓缓抬眼对上安禾的视线:“我只是碰巧在场。况且,毕竟我救得……不是那个拥有鲜活生命的他。”
安禾垂眸,又慢慢抬眼:“我们的那两个卧底……也多谢你。”
“安禾。”简枫的声音沉静而又清晰:“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你那一个‘谢’字。”
“如果不是你事先派人救走了他们,许尉无法兼顾,也不可能单刀赴会去挑了简仲的场,替安宇报了仇。”安禾缓缓开口道:“除了‘谢’,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怪不得……当时门外的那群人听见枪声后没有冲进来……”简枫微微一怔又淡淡地牵了牵嘴角:“X军区特种大队的‘尖刀兵’果然名不虚传。”
安禾不语,望着简枫微微泛着青色的眼眶,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个世界,最让人忐忑不安进退两难的,就是“人情”二字。
更何况,她安禾欠得人情是一个跟她完全处于敌对立场的人给予她的。
“你的身体……”安禾皱眉,轻轻地叹气:“为什么不手术?”
“没用的。”简枫的面上竟然还漾着些许笑意,尽管那抹笑容淡得仿佛要失去颜色一般。“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我能为你做什么?”安禾抑着内心里突入而来的负面情绪抬眸望向简枫。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该是知道的。”深咖色的俊眸似是要将安禾看穿,维持着这样的目光,简枫淡声道:“如果我说,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我要你像陪伴许尉一样待在我身边,你肯吗?”
安禾是心思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简枫话里的意味她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心里倏尔到来的是一股极其错综复杂的感觉。
“我可以照顾你,陪着你。”安禾静静地望向简枫:“只是……是以一个友人抑或是伙伴的身份。”
简枫轻轻地扬唇,一双俊眸再度落到安禾的容颜之上。
“果然……安禾就是安禾。”
“抱歉……”安禾不着痕迹地轻叹。
“啧……”简枫比了个手势打断安禾的话:“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如果你刚刚背叛自己的心声选择了委屈自己,我反倒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说到底,令他简枫迟迟放不下的,不就是这样心意坚决、干脆利落的她吗?!
“那……我先出去了。”此时的安禾已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对面那人:“你好好休息……心态很重要。”
“哈哈……”一时间,简枫竟然没能抑制住破口而出的笑意:“怎么听你说这话,有一种让老中医会诊的感觉。”
望着简枫脸上那抹发自肺腑的真实微笑,安禾竟然在片刻间微微红了眼眶。
“简枫,无论如何,谢谢你。”
俊眸微阖,简枫对着安禾轻轻颔首。脸上的笑容也在安禾转身离去的一瞬以那样的姿态凝在了嘴边。
即便到了最后也不能拥她入怀,能够见到她脸上露出那样的表情,于他简枫而言,已是别无他求。
遇见她,爱上她,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因着她,他才敢于伸手去触碰那平素里他不敢企及的阳光。
这样的遇见,即便注定是错过,他也不后悔。
“安禾……”形状完美的薄唇再度扬起,简枫的嘴角带着笑意,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轻轻唤出这个名字。
记忆却不远万里,飘转翻飞到那个午后他们初遇的场景。
她蹙眉敛眸,对她的敌意视若不见,手下替他包扎的动作不曾有过半分迟疑。
“我说过,我是医生。对我而言,没有坏人,只有伤员。”
那脆生生的嗓音仿佛还回响在自己耳畔,宣告一般的话语更是自那时起就在简枫的心中深深地刻下烙印。
闭上眼,似乎就能看见那张明媚生动的侧脸。
明艳,娇美,更好似携着与生俱来的明朗与灿然一般,带着令他无法割舍的阳光的温度,深刻而永久地在他的内心驻留停歇。
怀揣着那样复杂的心情,在退出简枫的病房后,安禾缓缓踱步到医院的大门处。
时值黄昏,进出医院的人稀稀落落,不算多却也不少。望着眼前那自己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安禾却突然没来由得感到一阵疲惫。
短短的几天内,她从一件事情被卷进另一件事情,突然、急切而没有预兆,身体上的伤害与倦乏自不必说,那些瞬间而至的信息与真相才是真正令她措手不及的。
本以为所有的真相尽在自己掌握,然而当一切现实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安禾才知道,全部的事情,都只差了一点点。
便是这一点点,即可让一个人的思绪纷乱无边。
双腿的力气仿佛都要被抽空,压抑着那种酸胀无力的感觉,安禾的视线却落到离自己不远处的那个人的身上。
在见到安禾身影的那一刻,许尉缓缓熄了自己手中那刚抽了一口的烟卷儿。
“叩……”修长的食指微蜷,许尉翻转手掌,用指节轻轻敲了下自己右边的石阶示意安禾过去那里坐下。
眼帘轻阖,安禾乖顺地敛眉垂眸,缓步踱过去挨着许尉慢慢坐下。
衣襟相触,隔着一层薄薄的军衬,许尉那和煦蓬勃的体温就那样透过橄榄绿的布料印贴传递到了安禾的肌肤之上。
安禾的心底瞬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
半晌无语,当视线落到许尉脚边那还剩大半截的被熄了的香烟时,安禾抬眼对许尉轻声道:“怎么给掐了?”
“恩。”许尉轻轻地应了声:“怕熏着你。”
说这话的时候许尉的眼睛注视着医院门口来往的行人,整个儿是一副自然无比的语气。
安禾却在瞬间感觉到一种被人在各方面都珍视着的宠溺。
心里的困顿与倦乏忽然间就好似被打开阀门一样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低抑着脑袋里的昏沉与不适,安禾半阖着双眸轻轻把头靠到了许尉的右肩上。
平稳而坚实的肩头,只要这样轻轻靠着就能想象到那军衬之下漂亮的泛着麦色光泽的完美肌理。
许尉任由安禾那般依靠,臂膀微颤,下一个动作便是舒臂将她轻轻带入怀抱之中。
他能想象到此刻安禾的内心是有多混乱。
万幸,她依旧还是选择了依靠他许尉。
只要确保了这一点,所有的问题到了许尉那里,便都不成问题。
“你只身一人去纽约,大队长就那么放任你胡来?”安禾的眼帘依旧阖着,声音却带着一丝郁结缓缓地飘进许尉耳中。
“我有分寸。”许尉轻声道:“人多的话不利于行动,再说,大队长给我的任务是去解救你,我一个人倒也够了。”
“回头他又该说你逞能搞个人英雄主义了……”安禾轻叹一声,良久又咬着下唇缓缓抬眼望向许尉——
“简仲的事……谢谢。”
许尉心中明白,这是安禾以一个姐姐的身份在为安宇的事情向他道谢。
“小禾……”许尉目光飘远叹了口气:“小宇也是我的兄弟。”
简仲死在许尉的枪下,安宇年轻的生命固然无法寻回,但所有人那长达五年的怨恨与悲伤也都终于都找到了它们的归处,于是在唏嘘感叹的瞬间,安禾的眼底终究是不受控制地蓄满一眶泪水。
至此,一切的怨,所有的恨,便也都随着简仲的死亡而宣告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