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同一个夜晚，城市的上空依旧布满雾霾，看不见月亮。
进了铁栅栏门，绕过旧花坛、自行车棚子、挤得满满的停车场，上了一栋6层高的板楼，数着台阶，看着通下水道和租房子的满墙小广告，停步在老式铸铁防盗门前，掏了钥匙开门，进屋打开了客厅灯，环看着80年代的老家具，金佑程把调令往桌上一扔，同时扔下的还有两本书，《企业管理秘诀—100位老板的心得体会》和《每日一菜》。
金佑程另一只手里拎着菜，肉，和大米，走进了厨房。
他彻底进入了半退休状态，而且要开始适应后勤处长的职务了。
当他回到客厅的时候站着发愣，他从来没这么早回来过，或者说，自从女儿毕业去了美国，他就没怎么回来过。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无所事事。他往沙发里一坐，正好坐在了遥控器上，电视开了，又正好是喜剧综艺，他扭头看了看挂钟，9点，然后盯着电视看。
电视里的观众看着台上的表演笑得前仰后合，他却在电视前头黑着脸。
他又看挂钟，9点零5分。
终于，他坐不住了，起身倒水，可水壶是空的。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走。电视的笑声层出不穷。
厨房里传来了开煤气灶和水壶遇热啪啪作响的声音，旧皮沙发表面，弹簧缓慢的撑起了已经龟裂的表面。
“呜~~~”水烧开了。
金佑程给自己沏茶，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又把龟裂的沙发坐憋，点上烟，看着电视。
电视里一个胖胖的女笑星拼命的表演着，突然电话响了。
金佑程一下来了精神，飞快拿起电话，
喂？
先生您好，我们这有一款年回报17%的理财产品我给您介绍一下……
不用了。
这款产品是我们和中国银行合作的，按天计息，当日可取……
我说不用了。
好的，那我跟您说一下细节…….
去你妈的。
金佑程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喝茶，看电视。
他目光中的光芒消失了，黯淡了，最终，呆滞了。他甚至想，刚才应该把电话听完，再说“去你妈的”。
他喝茶，被烫了一下，嘴唇一抖，又吹吹，又喝。
他坐不住了，自言自语看着电视说，
这丫头，真胖。
他关了电视，熄灭了烟头，起了身，看着桌上的两本书，选择着，最终，选定了《每日一菜》。
可他站在桌边翻了两眼，就把菜谱又扔在了桌上。
他进了厨房，从塑料袋里拿出了食堂管理员听闻他升任后勤处长后送上的“没用的剩菜”“不拿走也浪费的菜”。
牛肉、乌鸡、里脊、青椒、蒜苗、莲藕、排骨、活鱼、芹菜、油菜、洋葱、萝卜、土豆。
金佑程一样一样的拿出来，然后，他打算把他们都做了。
原来金佑程是会做饭的，而且很会做饭。去皮，清洗，切丁，切片，腌制，揉捏，不一会功夫，锅里炖了乌鸡汤，盘里盛了红烧鱼，一样样青菜或蒜蓉，或清炒，或搭配着里脊，都闪着油光，而且香气扑鼻。
金佑程把菜一样一样的摆上桌子，坐下，有起身，在柜子里翻出酒，给自己满上。
他端着酒杯往桌边走，路过厨房又看到了一片狼藉的锅碗瓢勺，
他再放下了酒杯，开始洗碗。
终于收拾妥当，他最后端着酒杯回到餐桌前的时候，一桌子菜已经凉了。
他点上烟，看着一桌子菜，不动筷子，慢慢的抽。
金佑程想，这是怎么了？这一切来的太突然，虽然退休生活他以前想过，和朋友们聚会，喝酒，逛公园，看电视。
他也能去美国，找女儿，看外孙子，和洋女婿一起开车逛美国，然后顺手抓几个白人罪犯，把他们关进美国的深牢大狱。
可现在，自己坐在家里，就好像进了监狱。
这是对他过往只顾工作的报应吗？这是老伴早逝，他独自抚养女儿的报应吗？这是他只会抓人，没培养自己爱好的报应吗？
钟表依旧滴答滴答的走，他脑袋里出现了吕寿长的脸，好像吕寿长对着他笑，好像吕寿长跟他说，
瞧，我还有个店，还有点顾客跟我扯扯淡，你什么都没有，傻逼了吧？
金佑程端起酒杯，一口把酒倒进肚子，把烟头熄灭在酒杯里，关了灯，回卧室睡了。
黑暗中，一桌子菜，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烟蒂，燃起最后一缕烟。
40
同一个夜晚，钟表指针指向了1点。
警局里，赵亮靠着椅子睡着了。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停的动，身体也一怔一怔的，好像在抓人，也好像破了案在领功。
他的身前，是季卫家的打印画像，画着已经变成马赛克的季卫家停在一个电话亭旁在打电话。
电话铃刺耳的响了。
赵亮猛地惊醒，抄起电话问，
查到了吗？
没有，县城那个电话亭是坏的，根本不可能打电话。
赵亮愣了，
坏的？不可能，监控记录显示，他在电话亭待了足足3分钟！怎么可能是坏的！
是，真是坏的，我们派人去了，10年前就坏了，一直没人修，联通的！
好吧，谢谢。
赵亮挂了电话，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看着季卫家那张马赛克的脸，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想，
疯子，果然是疯子，没钱，不认字，能上哪去呢？走了200多里，过了山，还进了县城，他真的去找那个女的？
得用疯子的思维思考。他摇晃摇晃头，骂自己傻，那不成疯子了。
他又想，如果金队推测的成立，要想赶紧破案而不是漫天撒网，可能还得从吕寿长那里寻找突破口！对！找吕寿长，可，自己能应付吗？
他又闭着眼睛摇摇头，身体缓慢的靠在了椅子上，然后，眼珠又在眼皮底下不停的动。他又睡着了。他嘴角带着笑，好像梦里，大红花已经佩戴在他的胸前，他正朝着台下敬礼呢。
41
季卫家醒来的时候还是清晨，他一夜都躲在没卖出去的新楼盘里。
站在窗前的他，看着雾气朦胧的城市，看着刚升起的太阳，又看到满是污渍的玻璃上映着自己的脸，他揉了揉眼睛，像个孩子一样笑，可一回身，看着空旷的房子，他面露悲伤。
季卫家突然捂住头，愤怒的踹开每个房间的门，寻找，寻找着家人的身影，可找来找去都还是他一个人，他开始愤怒，愤怒的攥着拳头，恶狠狠的走了。
让他平复下来的是早点摊和咕咕叫的肚子。
季卫家站在早点摊旁边看着，看着肉夹馍，看着鸡蛋灌饼，看着小米粥陆续递给了别人，而自己张开紧握的拳头，一无所有。
早点摊的老板看着季卫家，说，
吃点？
季卫家不吭声。
老板一边做生意，一边上下打量季卫家，他明白这是个傻子。
季卫家就那么站着。
季卫家是杀过人，但他觉得自己在捍卫自己的理想，在保卫自己的家。他不是杀人的魔王，他只是为了尊严和梦想，用双手和魔鬼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魔鬼让他难以和人近亲，帮他逃脱追捕，而季卫家付出的，是一颗长大的单纯的心。
季卫家从不欺负人，更不会抢吃的，毕竟他从不无故害人。
老板依旧做生意，时不时朝他看。
城管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老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推车，转身就跑，而就在要逃跑的瞬间和隐约看到蓝大衣的身影饿狼般临近的时候，老板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季卫家两个肉夹馍，说，
吃吧！可香了！
然后推着车就跑。可推着车毕竟跑不快。
一个城管已经感到，刚要伸手抓小贩老板，结果被季卫家伸脚绊倒了。
当城管起身刚要发火时，季卫家不慌不忙的把一个肉夹馍塞进了口袋，然后漫不经心的咬了一口另一个肉夹馍，并全情投入的用舌尖舔着留在嘴边的油，再然后，他露出了幸福的笑。
城管爬起身，扭头看着跑远的小贩，又面对着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大汉，气呼呼的说不出话，停了半天才指着季卫家的鼻子说，
你会遭报应的！
季卫家直勾勾的看着城管，愣了一下，然后缓慢且肆无忌惮的露出讥讽的笑，甜蜜的笑，单纯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