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见金玉满堂,何闻贼寇烧杀抢掠?更遑论,军粮军饷的层层克扣剥削,那些身处最底层的军士们连饭都吃不饱,却还手握兵器苦苦挣扎抵抗,为的也许只是多拿一个人头,攒够奖励寄回家,亦或是为了多杀一个敌人能减少一分家人受辱的可能性。
元祐手按着太阳穴,眼中有水光闪烁,却是相对无言,满目萧索瑟瑟。
盛世的外衣之下,只会是满目疮痍与处处糜烂。
身居庙堂之高,自欺欺人地披着光鲜亮丽的外衣,以表面的浮华堂皇掩盖黑暗疮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今夜歌舞升平,仿佛人间极乐,又何尝不是一种深切的悲哀?
元祐越是离这层鲜美表衣近,就越能看到他不曾见过的光景,隔水相望,水面倒映着流光溢彩的花楼,耳边回响的是丝竹声声,暧昧糜烂;而水底却是血肉腐朽,白骨皑皑,呼啸而过的是冤魂凄厉的嘶鸣。
不甘吗?肯定有。
悲哀么?很深切。
元祐将剩下的茶喝完,已经凉了,却也比他的心要火热。
仿佛被现实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但他清醒得厉害,有的时候清醒,或许不是幸运。
叶瑾夏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淡淡道:“准备一下,大抵要见血了。”
“嗯?”
叶瑾夏了然地挑眉,笑里多了几分讥诮,“你以为何素铭真的这么容易就会死了么?”
“可他派人灭了吴轩一干人的家眷三百多号人,这么多条人命,难道还不够他死上一次?”元祐不解。
吴轩可是说了,何素铭这个督察是宣府贪墨案的主使,也不能说是主使,只是沿袭上一辈的习惯,然后做得更加过分了点。
为了掩人耳目而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以,可他下手太狠了,完全就是斩草除根的节奏,结果根没除尽,还把自己给抖落出来。
这肯定是要被狠狠修理的角色,这都不死,吴轩的刺杀岂不白费了?他们的家眷就更是死得冤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才遗千年。”叶瑾夏冷笑。
何素铭是谁的人,她不清楚,但总归和京城的人脱不开关系,何素铭就是一条狗,上位者养的一条狗,也是宣府和京城联系的纽带,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占据了比较重要的地位。
贪得无厌的人呐,是不可能放任这么个好棋子就这样被毁了。
打狗要看主人,可她都不知道主人是谁,为什么要顾及?
“我以为这半年时间以来,贪墨能稍微减轻些。”
“减轻了呀,这些人明面上确实没有贪得那么厉害了,可表面功夫谁不会做?萧绵宸的初衷是对的,方法也没错,只是有的人掩藏的太深,关系网太复杂,上至内阁,下至县官,谁不贪?只要进了这个网,或多或少都有些迫不得已,水至清则无鱼,凡事过犹不及,所以现下贪墨之事,风波不就小了许多么?”
叶瑾夏轻描淡写将官场的腐烂讲述出来,并非愤青,只是太了解了。
越是了解,就越是悲哀。
替吴轩悲哀,替徐文胜悲哀,更替无端送命的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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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轩的案子,不需要审问了,禁宫策马,皇门射箭,刺杀朝廷命官,无论哪一条,都足够他喝上一壶了。
案子结了,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景泰帝松了口气,满朝文武也松了口气,尤其潘斌,更是眉开眼笑,对秦湛别提有多满意了,这几日的追查,他和锦衣卫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还好,秦湛能提前猜到贼子会以什么方式进行刺杀。
景泰帝处理这样的事情有经验,留中不发两日后,司礼监终于发下了陛下的谕旨。
吴轩菜市口斩首示众,徐文胜并无过失,不予追究,圣意安抚,宣府总督何素铭有渎职之过,着即撤去宣府总督之职,并发配去守皇陵。
一切都结束了,皆大欢喜。至少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个好结果,提心吊胆的人长长松了口气。
元祐听到判决,有些意外。
叶瑾夏猜得一分不差,何素铭真的没有得到该有的判决。
守皇陵?
呵,不过是混资历罢了。
他有点难过,心里头堵得慌,非常不满意这个结果,但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满意不满意,对那些人来说,这就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元祐回想当时叶瑾夏说的话,又仿佛看到了她冷淡讥诮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噙着淡淡的嘲讽,还有一种早已看穿的了然。
心里头更是堵得慌。
他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还没有个小姑娘看得穿,说出去丢死人了。
那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御使们也都见好就收,弹劾的力度逐渐降了下去,显然对这个结果也是满意的。
元祐了然,果然,有的人还是得选别的办法才能解决。
他垂头丧气,浑身不得劲,叶瑾夏看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是时候见点血了。
五日后,难得一个飘着阴雨的下午,一辆马车出了京师。
宣府总督何素铭坐在这辆马车里,满怀庆幸和后怕,但现在,悬着的心已经完全放松了,赶赴凤阳守皇陵去了。
他一点都不沮丧,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不过是去皇陵守陵,就是熬资历而已,他上头有人,强硬的后台,只要后台不倒,他就一定有机会回来,就当守皇陵只是放一个长假了。
突然,马车一震,被迫停了下来,然后何素铭听到了非常耳熟的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