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儿听出来了,散豆豆是在学她。她打了散豆豆一下,“不跟你好了!”然后,假装嘟起嘴来,做出生气的样子,把身子扭向一边。
“好了,好了,”散豆豆扳过来干儿,“看你生气的样子,真是可怜见儿的。”
干儿就劲儿,小鸟依人般地拥住了散豆豆。
散豆豆也放开手,搂住了干儿。两个人多年好友似的,偎在一处。
散豆豆在干儿的耳旁说,“我哥是真护着你啊,昨天我们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女的,我哥一把手就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出声,他说让别人知道了,你就毁了。”
“是,”干儿也在散豆豆耳边说,“他总是护着我,没有他护着,我早就……就是现在,他每日也是把他薪米的一半给我……我家很困难,我有姥姥、母亲,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大家子人。我姥姥年岁大了,不能干啥,我母亲还有病,不能出来干活,弟弟妹妹还小……
“你大名叫什么?”散豆豆问。
“我叫其先露出苏。”
散豆豆闪开身子,有点儿意外,“那你是安加拉人哪。”
干儿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是,人都说,安加拉人的命都不好,是被贝加尔海丢弃的人。”
认识到贝加尔是个内陆湖,是现代的事,那时的人都认为贝加尔湖是个海,所以,包括我们的古籍,都称贝加尔湖为“北海”,达拉伊人更是称之为海了;而有336条河流进贝加尔湖,只有一条流出的河,那就是安加拉河。所以,安加拉河流域的安加拉人,从来都被赋予一种特殊的身份,其中之一,就是他们是个弃儿,是贝加尔海不要的人。
“没有没有,”散豆豆连忙安慰干儿,“你和我哥相好了,日子就好起来了。你知道我哥在镇长的眼里地位有多高吗?”
干儿这时极有兴致地扒拉一下散豆豆,“哎,他在镇上干什么?”
散豆豆愣了,她盯盯地看着干儿,半天才张口问道,“他没当你说过?”
干儿摇了摇头,“平常,我们俩就在吃下晌饭的时候见面,顶多一走一过,打个招呼,没机会说得太多。”
“那晚上呢?晚上你们没在一起过?”散豆豆好奇地问。
干儿使劲儿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们……”
“你们可真是的!”散豆豆非常不理解,“你这个年龄,正是和男的钻山林的时候,你怎么可能……”
干儿有些羞涩,“你不知道,我怕……”
“怕啥?怕你露出女的来?我是说,在晚上,不那啥,你们都没说说话?你在这边干得怎样,他在那边干得怎样——这个你们都没交流?”
干儿还是摇头。
“你呀!”散豆豆劝解道,“这类事,得咱女的主动一些,‘婆婆嘴’嘛,没有说‘公公嘴’的。男的不行,男的和女的一旦相好,就一门心思盯着那点儿事——我哥也是,你说他……我看跟我也行啊。”
“什么也行?”干儿急急地问。
“不是,你别理解错了,”散豆豆也急着辩白,“我是说,我哥和我也不少话啊,不木啊,他怎么就……”
这时,房场那边传来一长声柳哨。
干儿急忙站了起来,“我们要开工了,我得回去了。”
“你偷着跑出来的?”
“不是,刚才是歇晌,豆豆,快送我出去,完后,你好能把船再划回来!”干儿说得很急。
散豆豆一听,这真是个好主意,就和干儿跑向水边的船旁,两人互相搀扶着,上了船,就往洞口划。
来到外边,两人奋力划水,眨眼的功夫,就划到树下,散豆豆在船上把着干儿,干儿上了岸,就向房场那边跑去,跑了两步,干儿突然刹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对散豆豆说,“今晚我就和他约!”
“定好的吗?”散豆豆问。
干儿重重地点点头。
…………
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木梳没有感觉得到,一整天,都是飘乎乎的感觉,他就盼着太阳红起来,好到回家的时候。
他来到饭堂这里,看到斗罗的车,空空的,他就纳闷儿,心里想,饭桶和咸菜罐子怎么还没搁在车上?这个斗罗,越着急他还越作坡!木梳就在外边大声喊着斗罗。
这时慌慌张张地跑出一个小丫头,木梳一看,是小红,就是才从人市上买回两天的,给他端菜,把菜汤撒在桌上,木梳让她把菜汤舔干净的那个小丫头。
小红一看是木梳,就含拢个舌头,“大人,斗罗驭人让斯老板叫去了,你喊他有啥事儿?”
小红一句话没说好,一下子把舌头咬了。她拢着嘴,咝咝地抽着冷气。
木梳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昨天看到小红伸出短短舌尖儿舔舐桌上菜汤余迹,自己威胁她,再要有这样洒菜汤的事,就把她的舌头割下,让饭堂煎煎他吃——的话。
小红看到是他之后,就含拢个舌头说话,大概也是想到了木梳说的要割她舌头的话。
木梳忍不住要笑,但,还是强忍住了。他问小红,“斯老板叫斗罗干什么?”
木梳知道,饭堂里的人,都管镇长的小情斯丽娜叫斯老板。
小红歪咧着嘴,“说让跟她拿什么东西?”
“拿什么东西?”木梳问。
“没、没听清。”小红颤巍巍撅着小嘴。
木梳瞪她一眼,“下回你再没听清,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炒拉赫吃。因为你要个耳朵没啥用。”
“哈衣。”小红应答。
木梳责备道,“混蛋!没人告诉你不许用达拉伊话应答大人吗?以后不许你说‘哈衣’,应答大人,用周朝的‘诺’!”
“诺……”小红急忙改口。
木梳用手指着小手,“再让我听到你说‘哈衣’,我就把你的嘴缝上!”
“诺。”小红本能地去捂嘴,半途,又觉得不妥,放下了手。
“滚吧,没用的东西!”木梳骂着小红。这一天,他的心里总是够不着底,上来那股劲儿,觉得空落落的,他总在想,和干儿见面,就要去干儿的家,而去她家,木梳总觉得少点啥程序,是啥,还不知道。心中憋闷得时不时地升腾起无名火。
小红刚刚进屋,斗罗就抱着一陶罐走了出来,木梳见了,指着斗罗骂道,“你这奴人,干什么去了?!”
斗罗看出木梳不是心思,就弓着腰,举一举手中的陶罐,“斯老板让我去拿这玩意儿。”
“那是啥玩意?”木梳不耐烦地问。
斗罗指着手中的陶罐,“寒山蜂蜜。斯老板说,你到她家,给他哥接手指,她娘给你冲了一碗寒山蜂蜜,你喝了,说好,主人说给你舀一罐,这不。”
“我不说‘好’,还能说孬?甜的都齁嗓子,谁稀罕?”木梳着实不顺心的样子。
斗罗见木梳的样子,急忙改口,“老人喝了好,回去给姥爷喝。”
木梳不是好声调地反驳斗罗,“我姥爷好几个月不吃不喝了,单单为了她的蜂蜜就起来吃喝了?”
斗罗转了一下眼珠,压低声音,“哥,你今晚不要去干儿家吗?”
木梳听了这句话,情绪一下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咋地?”
斗罗两眼盯着木梳,“她家能没老人吗?有老人,你两手怎能空着去呢?”
木梳想都没想,“空着啥?我今天的糜子,都给她家。”
“糜子毕竟是蘼子。那是粮食,而这罐寒山蜂蜜,可以当做礼物。”斗罗说完,木梳一听神情立时一晃,“能吗?能当礼物吗?”
“太能了!”斗罗立马又张扬起来,“这寒山蜂蜜,我听说都可以向周朝进贡,周天子都喜的东西,如何做不得寻常的礼物?”
斗罗这样一说,木梳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腹腔里掉了出去,心里立时就轻松了。原来,重压着自己的,就是个礼物——总感到有哪里不周正的,还想不出来是什么。
木梳一腔畅快,“好,那就给她的老人送这一罐寒山蜜!”
斗罗看到木梳高兴,他也高兴,兴冲冲地把怀里的那罐蜂蜜放到了车上。然后,进了饭堂里,搬运饭桶、咸菜罐。把这些弄停当,他就问木梳,“哥,雅格呢?”
木梳转了一圈,没看到雅格,就说,“它不知去哪里野去了,咱们走吧。”
斗罗答应一声,“你上车吧,哥,咱们走。”
木梳上了车,斗罗喔喔吁吁地驱赶马的时候,雅格从天而降,落在了木梳的身边。木梳爱抚地摩挲着雅格,仿佛雅格就是干儿一样。
雅格挺挺着上身,“嘎嘎”地叫着。
走出去,离开饭堂不远,木梳有意问斗罗,“今天早啊?”
“早点儿。”斗罗说道。
“那你赶慢点儿。”
斗罗有些不解,“咋呢?”
木梳有些木木地,“早回,再快,让房场人一眼不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怕啥的?”斗罗不满意木梳,“哥你别说想娶她,就是要和她‘合体’,谁敢刺啦毛儿?”
木梳有点责怪斗罗的口气,“不是那等说,还没和干儿商量呢,怎地就公开呢?”
斗罗再不吱声了,他看了木梳一眼。他跟木梳这些日子,感到木梳这人,不同与常人,有的时候,激楞楞的,有的时候又认死理,闷楚楚的,遇到个小弯,都拐不过来。
半晌,木梳才吩咐斗罗,“你在镇上绕一下,拖拖时辰。你看,太阳还没红呢。”
斗罗又回头看了木梳一眼,赶着马,拐向了另一条路。
走到路中,迎面碰见了斯丽娜,两下都站住了,木梳蹦下了车。
斯丽娜迎面问道,“监管大人,怎么走到这了?”
木梳有点儿不知如何回答好了,“这个这个,斗罗说,这条道超近……”
斯丽娜回头看了看,嘻然一笑,“‘超近’?怕是回去早了,豆豆睡不足兴吧?”
“不是,”木梳急忙分辨,“睡一天,她还睡不足兴?”
斯丽娜空空地笑了,“你初涉人事,完全可以向镇长大人告假,在家里歇上两天,也陪陪豆豆。”
木梳“嘿嘿”地笑了,“不必了吧。男的,咋地也硬实一些。”
“哈哈”,斯丽娜这回的空笑,笑出了声,“真是啊……那监管大人你就超近道走着,我去饭堂。”
“斯大人慢走。”木梳回应着。
斯丽娜身居“司库”,也称得起“大人”;也是相互之间迎合:你叫我大人,我也叫你大人。
斯丽娜走过去,木梳他们还是顺着原来的道,往前走。
走着走着,木梳就问斗罗,“你去取寒山蜂蜜的时候,斯司库都问你什么了?”
“无外乎你和豆豆回去之后的事。”斗罗一边赶车一边回道。
木梳想了想,“她没问你,昨天怎么半夜才回去?”
斗罗也没看一眼木梳,直接回道,“问了,我就按咱俩商量好的,对她说的。”
——今天早上,木梳他们俩往镇里赶的路上,就统一了口径,说是木梳非得让斗罗在他家里喝喜酒,而后,木梳耍起了酒疯,折腾到半夜。
他们想到的是,镇长看斗罗回去的晚,要问他的,没想到,斯丽娜也这么问。
而且,按斗罗说的,斯丽娜是专门以让斗罗拿寒山蜂蜜为由,让斗罗去,就是想探听一下木梳和散豆豆“合体”的话题。不然,可供斯丽娜役使的人有的是,她何苦现弯到饭堂,叫斗罗去呢?
可是,她关心这个事,干什么?
木梳心里想着,嘴上问斗罗,“她能不能扫听得到你和豆豆?”
斗罗想想说,“应该不会,她要是有我和豆豆的什么行迹,她早就当主人说了,主人一听奴人不经过他就私配起来,那还得了?早就插吧插吧,沾点儿酱,把我和豆豆嚼了。要不,我和豆豆的事,这么长时间了,我咋没当主人说呢,豆豆老怨我,可是,她没经历过此类事,不知道其中的厉害,我们原来有两个奴人,就是私配,让主人知道了,那家伙的!和主人说这类的话,得赶上主人心情格外的好,那时说啥,基本就能应允,只是,这段时间,始终没有赶上这么个机会。”
“和大人‘合体’的女人,有没有大人不娶她的?”木梳是想了解更多。
斗罗来了兴致,“有,咋没有,太多了。所谓‘合体’就是大人心血来潮,玩一玩,玩完了,就当一块破抹布扔掉了。像哥你这样,没娶过,又年轻的,说和谁合体了,最后,就把那个女人娶到自己的身边,也是有的,要不饭堂那些人能那样?一是,斯老板有过关照;第二也是饭堂那些老娘们希望你能最终娶下豆豆。”
木梳想了想,又问斗罗,“那要是大人玩够了,就把那个女人扔掉了呢?那女人怎么处理?”
此时的斗罗兴致很高,“大人可以赏他的下人哪——昨晚我和豆豆还说,过个十天半月的,哥你就当你‘腻了’豆豆,和主人说一声,就把豆豆赏我了。我是你的役使,你赏给我,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和豆豆的事,就饭堂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捋着一些须子,你要赏给我,她们乐不得的。”
木梳看看斗罗,点占头,“那好,咱们就这么定了,那,豆豆得总在我家?”
斗罗一脸的喜悦,“那倒不一定。可在可不在,看你的意思。”
“行,咱们先这么说着,至于让豆豆在哪里,到时候再说。”木梳嘴上说着,心里似乎还有心事。
斗罗应。他很是兴奋,没想到,困扰他许久的难题,被木梳这么容易就破解了,他的心里无比地感激木梳,心里暗下决心,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效木梳,就是为他死,也在所不惜!
木梳和斗罗回到房场的时候,天漫阴开来。木梳看到房场头儿有一群人,在那里犟犟什么,就是看到送饭的车来了,也没有转移他们的兴趣。
是干儿被他们围住了?那个地方正是干儿平常守住的路口。
木梳拿过来斗罗的马鞭子,走了过去,左右抽了两鞭子,把人群抽开了,现出了被他们围住的人:不是干儿,而是一个和干儿差不多干瘦的小子。木梳一怔,他不能见面就问干儿,而是问那些围着的人,“你们不去干活,在这里起什么腻?”
“他不公平!”一人愤怒地说,“我搬这么大一块石头,他就给这么一个工牌!”
那人展示手里的工牌。
发工牌的小子说,“你那明明是一块小石头,我给你一块小工牌,还咋地?”
”搬石头的那人反问道,“这是一块小石头?干儿在的时候,这么一块石头,都是给一块大工牌,怎么到你这里,就给小工牌了?”
众人齐声谴责发工牌的小子。
木梳制止了他们的吵闹,“干儿呢?”
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歇二晌之后,就不见了干儿。
房场的人,一天之中歇两次,巳时中(相当于上午十点),歇头晌;未时末(相当于下午三点),歇二晌。虽然工牌记工,但这一作息时辰,没做改变。
“不见了?”木梳的头皮发炸,“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众人摇头,意思是,不知为啥不见了。
木梳又问,“工头呢?”
众人说,工头去找干儿了。
听房场的老人儿说,这几年,房场中,丢过两个人,有一个找到了,被什么大牲撕咬的稀烂,刚刚看到一点摸样。
按理说,山中的大牲一般不袭击人,因为山上有的是它们喜欢的小动物,它们干什么要袭击人呢?更何况,这里的人,缕缕行行的,即使是大牲,也不敢靠近。除非哪个大牲生了病、中了邪,才来袭击人。
想到这里,木梳的头发茬子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