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很温和,佳人正在旁。
桃花娘子受春日之邀,纷纷穿上粉霞锦绶藕丝缎裙,来赴那万芳盛宴。
方余正坐在马背上,他面轻轻地搂着苏桐柔软的细腰。
马是尽粟一石的千里驹,盗骊中的良种,马蹄印踏地很浅,走得却很慢。
“你为何不医治雪狼那只断臂?我记得你是有这个本事的。”苏桐不解问道。
“看来你学会了洞察人心。”方余埋首在苏桐香肩,蹭了蹭她柔顺如瀑的青丝。
“哼!江湖茫茫,就属你智计无双。”苏桐撅起鼻子,颇为不屑。
“雪狼乃叶慕风亲手调教的门人,先生的雪霁真气,冠绝古今,独我一门。雪狼若能觉出,翻阅典籍,或能查个端倪,我还不想给先生惹麻烦。而且,像缉拿黄沙客这种大盗,叶慕风不会在太远的地方,雪狼的手废不了。”
苏桐哼了一身:“你也是跟我上下年纪,怎么就比我聪慧?看把你能的!”
方余吐一口浊气,吹拂散落在她肩上的秀发,幽幽说道:“可这弱水三千,你还是独饮我一瓢。”
说到这儿,方余的眼神迷离,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叹了口气:“我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先生传我本事,育我成人,是这人情与世故使我早慧。”
苏桐握住方余揽在她腰上的手,柔声说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是什么情形?”
方余不假思索说道:“当然,那时我还是垂髫少年……”
“可当时我的剑士都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方余浅笑道:“那也是个春日,先生带我去海宁拜访苏伯。在园子里,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在扯着纸鸢。春日的阳光像情人的手,而你就在那阳光里,歪着脖子看着那纸鸢。纸鸢飞得高了,你就欢呼着,拍打着手;飞得低了,你就撒娇,扯着线拼命地跑。还是个动辄梨花带雨的黄毛丫头啊!”
苏桐娇羞抚摸着马鬃,说道:“你是那时喜欢上我的?”
“哪家少年郎会喜欢只会啼哭的小丫头啊?”方余莞尔一笑。
“哼!我自知你这张铁嘴舌灿莲花。”
“那你是何时注意上我的?”方余拍打了一下正在抚摸马鬃的手,苏桐缩了回去,见方余坏笑,回瞪他一眼。
苏桐沉思良久,徐徐说道:“也是你与世叔来访的那一次,一开始我觉得你甚是可恶。黄口小儿,竟强装老成口吻。苏山懂事,用不着我明示便提剑去教训你。爹爹疼我,苏山在府中剑士中也算有个万儿的。谁知道一个半人儿高的小儿,苏山在你手下竟走不过十招,我还骂着他没用。后来爹爹说起你,乃是剑道前后五百年难得之根骨,又得名师指点,当时初窥门径,小有成就。我这口气如何能顺,就去世叔面前告了状,说你痛殴了我的家丁。现如今想来,当时说起败在半人儿高的黄口小儿手下,也是我没顾到苏山的脸面。世叔说你胡闹,罚你以七紫三羊书小楷誊抄《雪霁心经》三百遍,有一字潦草便罚一膳。”
“你不知道我当时为能受罚有多高兴。”
苏桐瞪着那占尽天象的眸子,说道:“我以小女子之心度了你君子之腹啦!心想着这回你可受罪了,可你反倒是喜形于色,这世上怎会有甘愿受罚的人,竟还是个丁点儿大的小儿!我想我是那个时候,才开始注意你。”
方余呼了口气,柔声说道:“而现在,也是个春日,你我若初见般玩闹。”
曦阳赶走了料峭春寒,桃花正高兴着,馨香吐蕊,粉的、白的、红的,都来凑了热闹。
斜阳西下,日已暮了。
方余牵着马,马背上坐着苏桐。
月亮悄悄爬上了柳梢头,今夜怕是要露宿在野外,天当被子地当床。
方余正在生火,火在夜里既可驱寒,也能驱赶野兽。
火光中居然出现一条很长很长的影子。
“叶指挥使有何赐教?”方余淡淡地说道。
苏桐猛然回首看那焰光阑珊处,叶慕风正站在后面,双手背负。
“你的警觉性终究是差了一点儿。”叶慕风显得颇为得意。
“是我眼拙,不知指挥使武功竟已达如此境界,竟能隐匿鼻息。”方余不紧不慢地扔了块柴禾进烧得正旺的火堆,接着说道,“然后,你该告诉我,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方余。”叶慕风看着他,眼神中竟多了赞许的目光,接着说道,“你确如她所言,可称得上大才。”
“这火可以驱兽,却不能驱人,想来也是可笑。”方余讥笑道。
“我非凡夫。”叶慕风言语中带着傲气,接着说道,“至少你总该知道,你的武功虽然不错,可在我手下或许还走不过五十招。”
“我知道。”方余一字一字说道。
“你想一试?”
“是。”方余始终将后背留给这位锦衣卫指挥使。
“很好。”叶慕风袖口已满蓄真气,吐纳法门大开。方余只见忽明忽灭的火苗猛然腾起,蹿到一丈之高!这是隔空取物,聚气成刃的上品武学,传闻修炼至此境界,天地万物皆可成为杀人器,取人性命于有质无形中。
“如何?”
“我输了。”方余叹了一声,苏桐却惊异地看着方余,这不像可是是从方余口中说出的话,这可是她父亲口中“剑道前后五百年难遇之根骨”的天才武夫,她从未见过方余败阵,更别说认输。
“你来寻我的原因绝不会是想说明,你的武功压我数筹。”方余这才转身望向叶慕风。
“我就喜欢聪明人。”叶慕风冷笑中闪现一丝酷烈,接着说道,“你若加入锦衣卫,我可以直接任命你为从三品同知大人。三万锦衣亲军,指挥使之下,万人之上。”
“我若说不呢?”方余又转向火堆,不再看他,用竹枝敲打一直在添柴的苏桐,示意若再添几根,火势就要灭了。
“有趣。”叶慕风的眼角这才瞥向苏桐一眼,朝着方余说道,“看来你们是想联手将我拿下,只是可惜你们就算联手,最多也只能走七十招,不能再多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苏桐忽然冷笑:“虽然我不知道你武功如何,但我知道,你绝对不能避开‘梨花杏雨’。”
叶慕风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惊奇地看着苏桐,沉声道:“果然是海宁苏家的传人。”
方余放怀纵声大笑了一声,说道:“叶指挥使是想试试这百年来从没有一人能避开的暗器‘梨花杏雨’,以力证道?”
叶慕风纵横宦海多年,颇懂些攻心为上的伎俩,嗤笑道:“海宁苏家世代相传的‘梨花杏雨’会在你这武功二流的丫头片子手上,也不怕那江湖宵小夺了去,损了你苏家的威名?”
方余拨开额角的发髻,笑得更狂:“叶指挥使,请!”
方余与苏桐竟仍未起身,明焰之下,未因临大敌而色变。
叶慕风也没有踏出一步,心中在衡量算计利害得失。
他知道,“梨花杏雨”的确是这百年来最传神的暗器,或许是透骨钉,或许是附骨针,或许是铁蒺藜。传闻它如一阵疾雨袭来,无处可避。以前曾有诸多武夫一睹“梨花杏雨”,竟无一人能幸免。
海宁苏家除了武学渊博,更以富甲天下闻名。
盛极一时的南七省绿林大蠹——江南一归堂,曾经倾巢出动闯入苏家,贪慕苏家那冠绝天下的武学典籍和价值连城的玉器古玩。苏家如今的老掌门苏青岩,昔年被迫启动“梨花杏雨”,江南一归堂数百名弟子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苏园,自此从江湖中除名。这便是关于“梨花杏雨”最为轰动的传闻,而苏桐正巧是苏青岩最为溺爱的幼女。
叶慕风是锦衣卫指挥使,熟知武林轶事,自然知道“梨花杏雨”的厉害。
局面一度陷入僵持,谁也没有动,谁也不会动。
叶慕风不敢向前是因为惧怕“梨花杏雨”的威力。而方余、苏桐二人一直没有起身,乃是因为不想担上杀害朝廷重臣的罪名,落个亡命江湖的下场。锦衣亲军指挥使如果死在“梨花杏雨”之下,海宁苏家也难逃一劫。
“请。”方余率先打破了僵局。
“回见。”叶慕风随即转身,缓缓地往黑暗中走去。
“不如不见,再也不见。”方余轻声说道。
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都被黑夜吞没了,死一般的寂静与漆黑。
“‘梨花杏雨’果真被你带了出来?”方余一脸困惑望向苏桐,此事自然不在他的算计中。
“没有。”苏桐松了口气,朝方余拱起鼻子。
两人相视苦笑,笑中也夹杂着劫后余生之感。
“多亏了你随机应变。”方余用竹枝撩拨苏桐那拱起的鼻子,又赚来那占尽天象的眼眸怒目一视。
“其实江南一归堂那一役,爹爹觉得自己杀戮太多,罪业太重,严令凡我苏家子弟,今后不可再用‘梨花杏雨’。而这个世上只有爹爹知道‘梨花杏雨’现在何处,或许早就被他一剑毁去。”方余和苏桐再次相视而笑。
如果叶慕风不顾一切地贸然出手,那这片桃林将会成为他俩的英雄冢。
叶慕风自诩担负家族气运,尤其惜命,他本已猜到这是苏桐诈人的伎俩,但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能威胁到性命,他也不会去轻易尝试。
他们能够成功骗过这位魔道巨枭,难道还不值得纵酒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