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神石,其盛名更多的是源自林姬先生当年的算无遗策、智计无双。只是,除去几位年长的老人,又有几人真正见识过林姬先生的强大。对于年轻一辈来说,林姬先生和朴虚子一样是存在于书中的传奇。
传奇之所以为传奇,正是因为不论传奇如何灿烂精彩,于后人来说终究少了几分真实。
宫宴上,安王带来的神石似乎抢尽了风头,皇帝从众多珍宝中独独挑了它,甚至指派元家军去守护,安王和司天监监正也将为了揭开它的奥秘去寻找林姬先生的两位师兄。
可是,很多人并未真正将那块死物放在心上。他们在意的是神石背后所体现的皇帝的意志。他们没有忘记宴席上还有一位太子,那位似乎从头到尾被遗忘的太子。
乐无妄却始终一副淡然的样子,仿佛他极享受如这般待在角落里。
为什么太子会如此淡定?有人猜测那是因为他有一位好表兄或说是堂兄。就算那位已经交出了手中一半的兵力,仍没有人敢小瞧。
殿中舞姬身姿曼妙,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极力地讨好着在场的每一个男人。旁边伴奏的丝竹之声却多是从男人的指间发出,他们神色如水,没有半点波澜。
这些伶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永宁,有些是自愿的,有些是被迫的。嫣笑的舞姬,或是麻木的乐者,没有人能够真正看穿他们的内心。更没有人知道,即使过了七年,他们仍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和家国,即使故乡和家国早已不复存在。
但他们不知道在场有一个人和他们一样,没有忘记那个国。
元商的目光落在舞姬和乐者身上,甚是欣赏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欣赏。虽然那些人是天生的舞者,对音术也有着极高的天赋,只要脚下轻点、指间微动,美妙的舞蹈和动人的乐声就已经夺了人的眼和心。
他的眼眸深处埋着的是深深的厌恶。是的,他讨厌这群人。他不会忘了,当年因为这群人,豫国和辛戎国举国出兵,而他的哥哥和嫂子最终死在了这场战争中。
“甚好,甚好,统统有赏。”
他听到了坐上的那个人拊掌说道。
他的舅舅,他的姑父,就是这样一个人。数万人的鲜血,换来他的享乐和欢愉。他眼底的厌恶渐浓,最后化作了仇恨。
总有一天,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怎么了?”孟衡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拳上。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置于桌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孟衡不知道那场战争,不知道他心中的仇恨。只是她和元商靠得那样近,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处在微微绷紧的状态。她不知所以。明明眼前是美人妙舞,耳中是清越音乐,到底有什么会让他这般?
“无事。”元商反握住她的手说。
孟衡歪着头,看了他许久。她知道他在说谎。可是,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谎。她甚至不忍心去问他为什么撒谎。
撒谎隐瞒的原因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害怕对听者造成伤害。而另一种是对听者不够信任。孟衡不知道元商对自己撒谎的原因是哪一种。但是不论是哪一种,她都觉得自己有些受伤。若是前者,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他眼中太过柔弱了;若是后者……那她真该好好反省了。
两人心思各异,直到宫宴接近尾声。
从光和殿到太乾门,元商和孟衡都没有说话。夜在前面打着宫灯,霓和虹两人则跟在孟衡身后。
太乾门只剩两辆舆车停在那里。除了那辆熟悉的舆车,另外一辆舆车前站着一个男子。那人一身赤金长衫,左手随意地捏着腰间的那方八卦盘。
宗信脸上的笑如水中莲一般,一如以往那般清透。孟衡没想到他会等在此处,显然吃了一惊。复又想到方才在殿中,皇帝说要将神石放到琼楼,而元商负责看守。
难道是为了此事?孟衡想着。
可是宗信方一开口,就打破了她的猜测。
“王爷,关于神石的事情,明日我会到府上与您商量。现在我想单独和孟姑娘说几句话。”宗信的眼睛很亮,也很静。
元商站在孟衡身侧,离宗信有一丈的距离。和宗信不同,此刻他的眼眸里是一片浓郁的黑,似是两道宫墙间化不开的夜色。他有些生气了,因为宗信说的话没有半点疑问的语气。
“监正大人似乎和本王的未婚妻关系很好?”元商说这话的时候,左手微微一探,将孟衡的手抓在掌中。
孟衡有些惊讶于元商的举动。然后想起了那天娥眉月下的吻。那天元商不过是看到了她手中拿着的八卦盘。而今天,宗信光明正大地在这里等她,还要和她单独说话。
孟衡不知道宗信究竟有何事,只是她知道自己即将嫁给元商。在这个古代社会,没有哪个男人会容许自己的未婚妻和其他男人有这样的接触。
“宗信,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当孟衡唤出宗信的名字时,她明显感觉到被元商握在掌中的那只手一阵吃痛。她未曾想一个名字也能让他恼了。
宗信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孟姑娘,切勿忘了方寸茶馆前我与你说的话。八卦盘,请一定带在身边。”
孟衡微怔。因为宗信提起了两人的初遇,提起了琼楼上他送她的八卦盘。
初遇时,孟衡以为他是一名招摇撞骗的算命者。他对她说“姑娘我看你命盘不稳,还是要多加小心”。她觉得好笑,没放在心上。后来她在琼楼再次遇到他,才知他是司天监的监正,然后莫名其妙地收了他一个八卦盘。
孟衡一直以为那八卦盘是出入琼楼的通行证,却未曾想他今天会嘱咐她将八卦盘带在身边。难道真有命盘不稳这回事?难道那八卦盘可稳住她的命盘?
孟衡和宗信相识时间不长,但是她却不知为何对他很是信任。或许是因为那天在琼楼上谈话。或许是因为他干净的眼眸,不染纤尘的笑容。
总之,她认真地听了他说的话,然后点了点头应道:“好。”
宗信得了回答,也不再多言。他朝孟衡和元商微微躬了躬身,然后转身掀帘上了舆车。
孟衡就站在原地,看那车向西行去。直到马车行到宫墙的尽头,一拐弯消失了,她才收回目光。
然而,她一转身,就发现元商正目光微冷地看着她。她脸上一热,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样子落在元商眼里恐怕有些依依不舍的情绪。
可是,她真没有依依不舍。她不过是还在回味宗信走前说的那句话罢了。
元商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只是觉得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未婚妻意图不轨。更糟糕的是,那个男人还知道他不知道的秘密,关于她的秘密。
想到这一点,元商心中越发郁结,仿佛五脏六腑被人揉成一团,挤在心脏上。
孟衡见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心想不妙,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对方冷哼了一声,然后留了个月白色的背影给她。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人掐断了,连身子也被深寒的夜给浸透了。
他是真的不信任自己。
孟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满脑子只剩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