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和殿到岁清宫,走路过去少不了要半炷香的时间。福公公走在元商身后,微弓着身子,视线恰好落在他的鞋履上。那黑缎银线踏云六合靴一看就出鸿雁街的锦绣庄,只是那鞋底粘着的梅花却让福公公有些纳闷了。自从二公主离开永宁城,眼前这位王爷不是最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吗?
“福公公,陛下怎么突然想起要召见我了?”元商的声音打断了福公公的思绪。
福公公很快回答道:“銮驾刚到宁华庭门口,陛下就吩咐奴才回天和殿了。所为何事奴才也猜不到了。不过陛下最近老是记挂王爷您的伤势,常和奴才说起呢。”
元商没有再说话,他负手行着。两旁高高的宫墙一寸寸向后退去,却难瞧出分别,连偶尔经过的宫娥也穿着一样的衣服,身子曲成一样的弧度。
元商思忖着方才乐平治在天和殿的一举一动,他的这位舅舅,豫国的最高统治者从来都是表里不一的,所以他总是要多留个心眼。今日,乐平治虽然看似动了很大的怒气,也下令要严查李莫道和齐韫思,却还是留了很大的回旋余地。
当元商踏进岁清宫的时候,昭瑾公主那飞过来热切的眼神已经让他读出了许多。
“参见陛下——”元商走上前,刚要行礼,乐平治却伸手扶住了他。
“少丞不必多礼了,”乐平治拉着他的手道:“从天和殿走过来怕是累了吧,快过来坐。”
平日里,元商作为王爷是有资格在皇宫乘撵的。只是今日乐平治召的突然,福公公连撵都来不及准备。
“谢陛下。”元商低着头,坐到了乐平治对面。
“少丞哥哥,你的伤怎么样了?”昭瑾拉着他的胳膊问道。
昭瑾身上有浓重的脂粉味,元商突然觉得还是淡淡地花香更好闻。“多谢公主关心,微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元商微微抬起胳膊道。
“少丞哥哥,父皇都说了不必多礼,你还公主、微臣的。听得我好不舒服。”昭瑾撇了撇嘴道。
“昭瑾说得对,朕找你来不过是想和你说说家常话,莫要再多礼了。”乐平治浓黑的眉下眼里满是笑意,连眼角的皱纹也深得能数清。
就是这样的笑,很久以前,元商也曾被这样的笑骗过。他这位可爱的舅舅也曾和方才一样拉着他和乐岚曦的手道:“你们两个都是我喜爱的孩子,朕怎么会亏待你们。”后来他和乐岚曦天各一方,他也曾天真地问过这位舅舅为什么。而现在,他已不再是那个天真地少年,他也和他这位舅舅一样,学会笑里藏刀了。
“少丞啊,你是不知道,朕这几个孩子个个都记挂着你呢。安王特意遣了亲信来宫里询问。太子更是恨不得日日往你那文睿王府跑,后来朕派他去处理禹州旱灾一事,这才消停了。还有昭瑾,更是不用说了。”乐平治说着,倒是有几分闲话家常的样子。
“怎么到我就不说了,父皇故意的!”昭瑾说着,人已跑到乐平治身边,拉起了他的手。
“你看看,这丫头是被朕惯坏了。以后还有谁敢娶哦。”乐平治轻拍着昭瑾的手背道。
“父皇就知道笑话昭瑾。平日也就算了,在少丞哥哥面前还这样,父皇还说不是故意的。”昭瑾气呼呼地扭过头道。
“好了好了,”乐平治轻声哄道。元商一直坐在对面看着他们父女二人,心里却忍不住轻哼,皇家的宠爱最是长久不了,不知眼前这位慈父可还记得那个也曾被他捧在手心的女儿。
“少丞,朕这女儿让你笑话了。不过这丫头虽然皮了点,但是心还是好的,也知道疼人。”乐平治说道。
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元商笑道:“舅舅生的女儿自是不会差。”
元商这一句却是将了乐平治一军。他甚至能察觉到乐平治脸上面具裂开了一角。也是,连昭瑾都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向来洞察一切的乐平治又怎会听不出。
方才岁清宫里那点假意的温暖气氛都在一瞬间散去了,冷寂一时间笼罩了整个屋子。
“哎,不好玩,不好玩。”最后还是昭瑾出言打破了,她跑到元商身边作势就要拉他走,“少丞哥哥还是跟昭瑾去御花园里玩吧。”
元商没有回答,他看着乐平治,想看他接下来怎么演。
“去吧去吧,一会儿都来朕这儿吃饭就是。朕特意让御厨准备了你们俩爱吃的菜。”乐平治笑着,好似方才那句话元商从未讲过一般。
“好!”昭瑾得了同意,就拉着元商往外走去。元商也就任由她拉着,连行礼也免了。
前几日,元商来找昭瑾要回流彩暗花捻金百蝶披风时说了一些狠话,昭瑾伤心了几日,后来又想通了。那些死物她要来又有何用,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元商这个人。因而今日乐平治遣人来她宫中,说元商要去岁清宫,她没有耽搁一刻就赶到了岁清宫。
只是他那一句“舅舅生的女儿自是不会差”却生生地给了她一巴掌。不过,她可以忍,她那了不起的姐姐早就成不了任何阻碍。
出了岁清宫,昭瑾依然拉着元商的手道:“少丞哥哥,这几日御花园的腊梅开得正盛,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元商却轻轻甩开了她的手道:“我早就说过,我和你没有半点可能。”
以往元商是和昭瑾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冷漠决绝,除了她那位姐姐在的时候。
昭瑾真的慌了,她小跑着追上了元商的步伐,伸手拉住他的手道:“怎么没有可能?”
元商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她道:“因为我心中有人,而那个人不是你。”
昭瑾微昂着头,在他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如寒潭一般的深冷,她问道:“我知道,你心里那个人是岚曦姐姐。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你难道要一辈子念着她,一辈子不娶妻?”
岚曦,岚曦,这个曾经深种他心里的名字,为何如今听起来却没有波澜了?元商轻轻阖上眼,看见了那个描摹了无数遍的身影。还好,还好,她依旧在他心里。
“我说的不是岚曦,”元商压低声音说道,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愧疚。
“那是谁?”昭瑾咬着牙关问道。
“就是流彩暗花捻金百蝶披风现在的主人。”元商道。
那个女人,扶风阁遇到的那个女人,胆敢打她的那个女人。她怎么会败在那个女人手里。
“她凭什么?”昭瑾仍不死心,拉着元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有些人总是执念太深,太过于沉浸于自我。她们喜欢的都要握在手中,她们给的爱都要求有回报。她们看不清自己早已在这种有前提的爱里迷失了自己。昭瑾就是这样的人。
“喜欢一个人需要凭什么?”元商轻笑着,眼前这个偏执的公主在他眼中又变回了那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他道:“昭瑾,你还小,终究是不懂。”
迷失于他那如春风般许久未见的笑,昭瑾不觉放开了手。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走远了。
“不懂?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现在让我放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昭瑾望着他的背影轻声,似魔怔般一直低声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