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许多美景,它们始终静静地待在属于它们的那一方天地,宠辱不惊。有人说,它们的存在是为了等待欣赏它们的人。可是,这在孟衡看来不过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的狂妄罢了。孟衡觉得那些好景不过是自然对人类的馈赠。可惜好景一直在,良辰却难遇。从谢忱在初雪那天离开她的世界开始,从外婆在冬雨如丝的那晚离开她的世界开始,孟衡便觉得她这一辈子怕是鲜有良辰了。
可是,很久以后,她回想起这辈子,却不得不承认在她不再抱期望的时候那个人曾给了她最好的良辰。
永宁城里除了广水边的十里海棠,最惹眼的就属城西凤凰山的山茶花了。建德二十一的腊月先是连着下了几日的雪,然后气温开始慢慢攀升,等到除夕的前几日竟是如初春一般。那凤凰山里的各色茶花开了满山,一时间游人如织。不过要说凤凰山茶的最佳观赏地莫不过凤凰山山顶的琼楼了。可是这琼楼属司天监管辖,一月只有初三和十三这两天白天对寻常百姓开放。
那日是孟衡与昭瑾公主起冲突之后的第三天。孟衡轻轻咳嗽着,手上却还在不停地摆弄着她晒的那些梅花。苒翠只得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唠叨着。
“姑娘,你还是回屋歇着吧,这些苒翠来做就好了。”苒翠手里捧着个暖炉,是她方才从房里拿出来的,本想给孟衡暖暖手,却被无情地拒绝了。
“适当运动有益身心健康。一会儿再晒晒太阳,我很快就能好了。要是一直闷在屋子里,我都要发霉了。”孟衡端起笸箩,手腕微微用力将箩中的梅花翻了个面。
“姑娘,苒翠总是说不过你。”苒翠耷拉着脑袋道。
“苒翠,是不是快到除夕了?”孟衡瞥了眼垂头丧气的小丫头问道。
“再过七天就是除夕了。姑娘,有什么计划吗?”苒翠抬眼问道。
孟衡收拾完那些梅花便转身走到屋前的藤椅边坐下,道:“还没有呢。你们这儿过除夕有什么习俗?”
“哎——”苒翠叹了口气道:“平常人家到了除夕都要送节物、试年庚、消夜果。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将从凤凰山摘来的茶花泡酒、煮粥喝。可是这些我们府里都没有。每年除夕,公子都要去宫里,子时才会回来。”
“这样啊,”孟衡神情有些失落。过了片刻,她脸上又恢复了神采,道:“不如今年我们和昼一起过除夕吧。”
“好啊!”苒翠十分开心,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
“你说的送节物、试年庚听起来都有些麻烦。不过,消夜果和茶花酒、茶花粥倒是可以试一试。”孟衡两条腿随着藤椅的起伏轻晃着,她闭着眼,却能闻到满院的梅花香和阳光的味道。
苒翠也跟着坐在藤椅旁的矮凳上。听她如此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姑娘,你倒是对吃喝执着得很。”
“我的吃货本质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啊。我们苒翠真是聪明。”孟衡笑着,伸手摸了摸苒翠的脑袋。
“哎——姑娘!”苒翠歪着脑袋,道:“你这是学的公子吧。我看公子也经常对摸昼和夜的头动手动脚!”
“是吗?”孟衡手下一顿,然后慢慢地离开了苒翠的头顶,道:“我倒是没注意过。”
“姑娘,你喜欢我们家公子吧。”苒翠稍稍凑近她的耳边小声问道。复又坐直朗声道:“要是姑娘以后能成为少夫人就好了,苒翠就可以一直陪在姑娘身边了。”
孟衡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那小丫头脸微仰着,那模样像极了自己十六岁的时候。终究是未经世事的小丫头。因为年少,所以看不到身份的差异;因为年少,所以总是把永远、一直之类的字眼想得太容易。
“苒翠,我们哪天去凤凰山摘茶花吧。”孟衡复又闭上眼睛,轻轻说道。
“好啊,”苒翠答道,转而又问道:“姑娘你喜欢茶花吗?”
“喜欢啊,”孟衡想起家里露台上种的照殿红和晚山茶,也不知它们是否还在。
“姑娘,不如让公子带你去琼楼看茶花吧。世人都说凤凰山的茶花天下无双,而琼楼的月下茶花堪比那瑶池盛景。”苒翠说道。
“为什么非要他带我去?”孟衡腿上的动作一停,眉头轻皱了一下,但转瞬又归于平和。
“因为琼楼归司天监管辖,除了每月的初三和十三两日,寻常人不可能进得去。”低沉的声音乍响起在院门边。
孟衡依旧躺在藤椅中,她慢慢睁开眼,见元商手中捧着那面流彩暗花捻金百蝶披风。
“所以,你想让我带你去吗?”元商轻笑道。
孟衡没有答话,此刻的她内心有些烦躁。不知是因为他三日未曾露面,还是因为苒翠那句“姑娘,你喜欢我们家公子吧”,亦或是因为他脸上那未达眼里的笑意。
“不用。我和苒翠这些寻常人不过是要去凤凰山采些茶花。”孟衡偏过头,不愿去看他。
元商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苒翠只是躬身行了个礼。此刻听得孟衡的语气,又见她竟别过头不去看元商,苒翠连忙跪了下来,道:“公子,姑娘还病着,心情不好,您莫要计较。”
“阿衡这是生气了?”元商捧着披风,在孟衡身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
孟衡闻言面上一红,闷声道:“没有。”
元商见她这般,笑意倒是慢慢爬上了眼。他将手里的披风递到她面前,道:“物归原主。”
孟衡见他脸上真真是有笑意,连那颊边的酒窝也越来越深。她怔了片刻才伸手接过了披风,轻轻地道了句:“谢谢。”
孟衡不知道她那呆呆的模样在元商眼里有多有趣。元商轻笑出声,抬手就抚上了她的发顶,道:“阿衡,后天可愿陪我去琼楼赏花?”
元商的手掌心很温热,轻轻地覆在她的头顶,让她生出被怜惜的感觉。孟衡心里一软,轻轻地应了一声。
“后天酉时我来接你。”元商站起身来,道:“这两日你且好好休养,要是后日病还没好,赏花一事就作罢。”
孟衡撇了撇嘴道:“知道了。”
元商俯身,摸了摸她的发,道:“那我先走了。”
孟衡仰头望着他的眼,只觉那一瞬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元商已经出了院门。
“哎呦,吓死我了。”苒翠眼瞅着元商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忙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矮凳上,道:“姑娘,你刚刚那般和公子说话的时候,苒翠真是吓出了一身汗。”
“我就说你怕他吧,”孟衡复又轻晃起了罗裙下的双腿,道:“所以,他到底哪里可怕了?”
“呃……”苒翠一时语塞。
“也是,像他这样不寻常的人,于我们这些寻常人而言是有些可怕。”孟衡望着院门低声呢喃道。
这话一出,苒翠又吓得不轻,忙跪下道:“姑娘,这话可不敢再说了。要是传到公子耳中,怕是会惹公子不快。”
孟衡坐起身,将苒翠扶起道:“我不过说说罢了。以后不说便是了。”
“姑娘就和公子好好相处吧。苒翠看得出姑娘对公子有情,公子对姑娘也是与众不同。”苒翠脸庞稚嫩,此刻一板一眼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滑稽。
“好了好了,都听你的。”孟衡笑道:“你这样说话倒让我觉得自己才是十六岁的小丫头。”
“姑娘,你又笑话苒翠。”苒翠捂着脸道:“我去给姑娘准备后日去琼楼的物什。”
说完,苒翠一溜烟就跑进了屋里。
日头又往头顶升了几分,西厢里的桃花在笸箩中慢慢蜷缩着身子。一身烟色的女子躺在藤椅中,融在了这良辰好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