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车窗的薄雾之外,暮色时分的滨海逐渐喧闹起来。在这个不临海却被海冠名的城市里,黄河的一条故道静静的流淌了好多年,我在三年级的课堂上得知它和众所周知的那条黄河早已没有半点关系的时候黯然长叹,原来自始至终认为家乡可以和祖国版图拼接的一条血管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被遗弃的器官,陈旧的血液浸泡着腐朽的肉体;像极了所有包装精致的谎言,金玉其外,继而败絮其中。
但你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工业落后的北方城市里,她的美是那么妖娆,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我和莫尼还有他的哥哥三个人一同从这里走过,还没有被装上霓虹灯的大桥横卧在水面上,被夜幕的背景切割的像一座十九世纪初的巨大雕塑,风蚀剥落出一种蒸汽的味道。
然后我真的睡着了,等我醒来车已经开到了近郊的农家菜馆,是路曦年一贯的风格,足够的安静,当然也一定掺杂了莫尼实惠多肉的极简吃饭作风。赴宴的都是一些当年关系密切的旧友,通过莫尼,我和他们也或多或少有过交流,彼此间没有什么忌讳,而此行既然是路曦年的散伙饭,不捧场总觉得说不过去,相信待会儿路曦年见莫尼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怎么没把你妹妹带来呢?”
装修简单的小包间坐了七八个人就满满当当的了,几杯酒下去只剩几个男生还在红着脸夹菜,女生包括路曦年在内都已经去了第二趟厕所了。应该说的是,再次和这群少年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多已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了,可当他们一口一个“宁姐”喊着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改口他们男生女生的称呼,他们之中有的还在校园里深造,有的早已开始了社会的打拼,一身锐气化作锋利的钝角,仿佛谈笑间整个天下都已在咫尺之内。
“莫尼,你不要喝了,待会儿你还得开车!”路曦年靠在椅背上整理着耳际凌乱的头发,莫尼依旧神志清醒,玩命的在和另一个死党抢羊肉“不用担心,我姐在这儿呢!她送我走!”我苦笑着看着杯子里的鲜橙多算是迎合的点了点头去。饭菜过半,多数人已经没有了吃下去的体力了(或者勇气),酒被重新倒满,叙旧远远还未结束。
“年年,这一走打算多久回来?”说话的是一个年龄偏大一点的男生。
“这个么,回头等安定下来再做计划吧。”看来路曦年再也不回来的打算目前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对了,苏念辰怎么没来,你和她不是一个学校的么?”莫尼用酒杯敲着桌子上的键盘,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她么?上个月刚刚查出肺炎,现在还在医院呢。”那男生扶了扶眼镜,轻描淡写地说。
“哦。”一时间整个包间都静了下来,苏念辰原本也在今天的邀请名单之列的,只是一直都没有出现。
路曦年从手提包里翻出眼镜布,习惯性的摩挲着镜片,莫尼还盯着一桌子的杯盘狼籍出神,我晃动着手里的鲜橙多拍了拍莫尼的肩膀示意他清醒一下。
窗外,一整个世界正在沉沉睡去,远处城市的天际线隐没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过半,然后莫尼的手机铃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短暂的交流之后,莫尼起身:“抱歉了各位,家里出了点事情,真的很急,所以,真的抱歉了。”我察觉到他拿起手机那一刻的表情,然后朝路曦年望了望,路曦年点点头,神色间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从容。
于是莫尼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酒转身跑出了房间,我一直追到楼下的车里才发现钥匙被忘在了楼上。“发生什么了!”我趴在车窗上说,莫尼还在打电话,但似乎并没有打通,院子里的灯很暗,渐渐的,起风了,在一阵“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的忙音之后,他猛抽了一口凉气,说:
“执执还没有回家。”那是某个周五的晚上十点半。
电话是楼下张阿姨打来的,说一直到这个点莫执都没有去她那吃饭,而莫尼把电话打过去,客服却给了“不在服务区”的应答。深秋的夜色来的迅速而静默,仰望整个夜空仿佛一面硕大的湖在悄无声息的麻木中冻上了一层霜,那放射状的云层便是放射状的冰峭刺目的横亘在一片空旷的荒凉中,如同在那短暂的几秒内,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融为了一座不尘的遗迹,统共沉默在了这无法还击的黑暗里。
好在进城的路上畅通无阻,可直到到达楼下还都没有莫执的消息,莫尼的脸色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有些烧红,但他还是执意跑上了楼。我把车停在小区里便跑去了门口的饭馆,饭馆已经准备关门了,张阿姨还一直等在电话旁,“找到了么?”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怎么办?”这是我脑子里唯一能拼全的一句话,先不谈这个丫头这么晚跑去哪里撒欢儿了,我认为我所能想到最可怕的结果就是看着莫尼活活疯掉,恰逢这时,饭馆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对不起,我们已经关门了。”张阿姨迎面走了过去,“阿姨,我拿几瓶饮料啤酒什么的就走。”小姑娘笑笑,径直走向了大门一侧的冰柜。然后我就觉得这个小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不是放学时和莫执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么?“站住!”我本能地喊了一句,那女孩注意到了我立刻推门跑开,张阿姨根本没回神去拦,我就直接追了出去。
我追着那女孩泡上了河上的大桥,沿着河边一路追到了一家台球室,到这里整件事情基本已经明了,不过就是台球室的酒水价格太高学生支付不起跑到河对岸的小饭馆却不料碰到了来找莫执的我。“站住!”我当然知道这没用,可还是学着港片的样子大声喊叫着,好像那女孩真能听我的停下来一样,直到她消失在了五楼的拐角,我才找到了台球室的正门。
一切来得太快了,以至于我还未站稳脚步前面的台球室的门就之被用暴力踹开了,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中,传来桌球碰撞的声音,那群穿着凌乱的少年的目光都聚在了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身上。我看到莫尼一身白色的衬衫两肩已经浸透了汗水,脸色因为喘息的缘故,苍白的像一张白纸,不过我相信酒精的效力还未完全挥发,因为到底那涨得发红的太阳穴还是能带来一阵一阵的眩晕。
“干什么的!”一个叼着烟的前台走了出来,“来找人。”莫尼推开了他兀自走向了角落里的球桌,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站在球桌旁一脸惊讶的莫执。
“跟我走。”他说。是陈述句,不是感叹句。
我听到桌球碰撞的声音像撞针抨击子弹,紧接着整个台球室都静下来了,缭绕的烟雾中,莫尼没有再说话,而我还愣在门口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些手握球杆的社会青年好像在下一秒就可以厮打起来,到那时候除非莫尼开外挂,否则明天新闻的头条一定是一张布满马赛克的台球室照片。
“跟我走。”
莫执有些发愣地点了点头,莫尼转身,起步,没有去看任何人,然后走下了楼梯。
那晚回来莫尼就吐了,整整一晚上严重脱水,所以我无法理解在台球室他是怎么撑下来的。后来路曦年给我打了电话,简单地询问之后她说:“明早六点的飞机。”“嗯。”我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看着原本没有开灯的室内被月光染成了淡淡的蓝色,莫尼已经睡了,莫执还坐在沙发上大概是在发呆,但肯定没有睡着。我看着她端庄的五官在一片渲染的静默中愈发精致,以至于在那漫长的注视里令人感到几分不真实。她注意到了我,然后低下了头。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在近郊的农家饭馆,我和莫尼匆匆忙忙地冲下楼,当我发现车钥匙忘在楼顶的时候路曦年已经追了下来,“真抱歉,这么着急就走了。”我当时心里乱的根本不知道再说什么。
“肯定是执执的事吧。没关系的,快走吧。”她把钥匙塞进我的手心让我牢牢攥紧,昏黄灯光中一张布满红晕的脸颊让人想到了釉质的白霜,“照顾好他,酒精过敏,还喝了这么多。”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钻进了车里,十一月的长风从头顶呼啸而过,我听到发动机在一声闷响之后开始了机械的运作,后视镜里,路曦年还站在路边能看到我和我能看到的地方。
直到我们消失,直到去往香港的飞机起航。
我看着还坐在那里的莫执笑了笑:“快去睡觉吧。我去医院给你哥哥拿点药。”她没有转过脸,无声的黑暗里,我长舒了一口气。再过几个小时,路曦年的的航班就起飞了,想起这个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在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通达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的悲伤和过往,亦然也指引我们深入迷茫,这或许就是我们生来注定要背负的死结,但我们却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所以,莫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