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情
夜幕低垂。
崇遥舞榭歌台之上,一男一女各执一只琥珀色琉璃盏,靠在一处听着台前琵琶铮铮。身前紫檀木的长桌上立着一只细颈白瓷酒瓶,其上绘着一杆墨竹,微微晚风中好似随时会沙沙作响。
男子不知说了什么,斜倚在他怀中的白衫女子笑了起来,酒盏一歪便撒了几滴在绣着一串紫藤花的襟口。男子忙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女子却不甚在意,只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道:“便是我将鱼丸落在你身上,替你擦拭衣裳时。”
男子俊眉一扬,气笑道:“又胡说。便是后来你还想刮花我的脸。”
莫熙听了他的指控,反倒越发信誓旦旦道:“真的。”
唐欢每每见她面露狡黠却又故作正经的样子,实是又爱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一歪头,道:“不说便算了。”
莫熙见他真有些恼了,便笑嘻嘻地道:“你给我做冰皮红豆糕我便告诉你。”那一日,素来谪仙一般的唐四少面上染灰,衣袍褶皱,却献宝一般给了她一盘用水晶荷叶滚珠碟子盛的红豆糕。薄似红叶,入口即化。那股红豆香气直沁到她心里,叫她念念不忘,却一直因恐他操劳,不叫他再做。
唐欢眉间一松,笑道:“就知道吃。”话是这么说,却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往怀中一带,道:“明日一早便做给你。”
淡淡星光之下,眼前之人腰系五彩罗缨,身着湖水色锦袍,眉眼清俊如山中静月。莫熙将头抵上他的下巴,轻轻来回蹭着,低低道:“我的糖糖长得这般好看,为妻怎么舍得刮花你的脸。”
自洞房花烛之后,已过一月有余,便是情热如火之时,她却再没叫过他这两个字。此刻忽然叫来,气息之间尚带着淡淡白梅酒香,唐欢怎能不忆及当时情境……当下便沙哑了嗓音,道:“搂紧我。”
莫熙方环住他的脖子,身子已腾空而起,月白裙裾顿时如花绽开。
底下一排怀抱琵琶的女乐师见他二人中途离席,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只弯了唇微微低下头去。那乐声却仿佛多了一丝婉转情意。
丢人丢在自己家,莫熙除了捶唐欢两下泄愤以外,还能如何。心道:这孩子真是学坏了,越发不管不顾。听着耳边依稀淡去的促弦之声,她继而有些感慨地想到,当日初来唐门,便想着若是能在崇遥台上花天酒地该是何等美事,谁知如今却成真了。
她这么一走神间便已直接被唐欢带到了浴池。氤氲水汽中,唐欢替她除了外袍,又脱去了自己的,仔细将两条罗缨并排放到一旁的架子上,这才伸臂将她抱入池中。
唐欢让莫熙背过身去,缓缓退下她的里衣,审视左肩背后的伤痕。烛光之下,原本狰狞蜿蜒的疤痕如今只留下淡淡粉色。他一边轻轻抚上,一边柔声道:“再用几次药,这道疤便瞧不见了。”一顿,他接着道:“用药之后,每逢阴雨肩膀还会疼么?”
莫熙轻道“不似以前疼得那般厉害。”那药是他翻了无数典籍才制出来的,如何能不好。犹记当日他说会治好她此生所有伤痛。如今她身上七七八八的伤果真好了大半。 如此想着,便转过头去,主动以唇相就。
唐欢此刻如何经得住她这般撩拨,动作带着丝丝急迫,却又格外温柔。
这一洗便足足洗了一个时辰。
唐欢抱她出来,放到榻上,便用绸绢替她擦头发。
莫熙忽道:“你将我的习字簿拿来,替我看看进益了没。”
为了证明退休的刺客也是有文化的,莫熙近日常常央求唐欢教她书画。
唐欢依言而去,一会儿便从书房取了来,一页页翻过去,点头笑道: “是进益了不少。”待阅至最后一页,不禁一呆。
那上头密密麻麻翻来覆去只写了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莫熙方才被他好一番折腾,已然倦极,也不去理这个呆子,只道:“明日红豆糕可不许赖。”便侧身睡去。
不过片刻,唐欢便吹熄了灯,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心已许,如何赖得。”
黑暗中,莫熙微微一笑,安然入眠。
(二)承影自述
我名“承影”,是一把苦命的剑。自出生起就跟我的孪生兄弟“含光”分开,独自闯荡江湖。也许因为生不逢时,其后的主人大都是庸才。但作为一柄具备专业素养并具有强大心理素质的剑,为了我的百年声名,我不能弑主,只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由于消极不作为,我在十大名剑中排名始终垫底。后来便有了我不能杀人的谣言,这简直是对我剑格的侮辱。可见做剑难,做一把名剑更难。
我真正开始容光焕发是在前主人何群手中。他带着我仗剑江湖好不快意。我着实意气风发了几年,走向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辉煌。可惜好景不长,难怪人都说男儿负心薄幸,他对我的喜爱只有昙花一现。他的前半生几乎对我爱不释手。可后半生他为情所困,渐渐地对武学一道也不再痴迷,于是我便受了冷落。
我常常想,他的悲剧在于得到了不知道珍惜,得不到的却总是念念不忘。虽然人类的感情我不甚明了,但道理总是一样的。他对我孜孜以求多年,走遍穷山恶水才寻到了名剑蒙尘的我。可是后来他无心于剑道,便将我随意抛给了瞿耀这个蠢材,实在叫我伤心失望了一阵子。活该他的徒儿林美人一去不回头,我终于理解了她当时的心情。罢了,当年何群为了寻我错过林美人的生辰,今日何群为了林美人黯然神伤,将我易主。有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怪我命不好,碰到何群这样走极端的孩子,我的一颗老心伤不起啊。
其实,作为一柄名剑,我常常被人误解,就连何群这样的主人也不列外。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剑为器,跟一柄剑讨论正邪之分完全属于浪费感情。所谓的正邪一直在掌握我的人心中,与我本身没有一两银子的关系。说我有镇邪之功更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不肯降低格调,为庸才所用罢了。剑的世界,只以强者为尊。其实遁入魔道也有至强之人,但瞿耀显然不在此列。于是我每日躺在盒中沉睡,偶尔听到这个蠢材骂我无用,也只一笑而过不做计较。
人说名剑如美人,慕之者多矣。我活了几百年,被争来夺去地早已淡定了。但这次不同,来夺我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她的手干燥稳定强而有力,当她触摸我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兴奋。也许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猥琐,但那真的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在她手中我得到了与排名第七的湛卢交手的机会。可惜湛卢的主人本身实力不怎么样,不能激发出我所有的潜质。我不禁替湛卢扼腕。他明显已被人类教化,相信什么仁者无敌的废话,才选了这样一个二流货色,真是白白浪费了他可以自行择主的优势。
我的新主人是一名刺客,本以为跟着她可以大展宏图,结果她却早早嫁了人,真是浪费大好青春年华。所幸,她并未将我束之高阁。我每日跟着她,在崇遥台金顶之上迎风而展。当晨光照耀在我身上,我不禁舒服地发出龙吟,这是属于我光芒万丈的一刻。
我的主人经常跟她的丈夫出门游山玩水,我自然也跟着沾光。偶尔遇上些宵小之辈,不必他二人出面,绿云这小丫头随手便打发了。在此顺便插一句题外话,绿云丫头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居然被唐仁这个满口正义道德的二木头捕快拐了去。两人每每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言归正传。有一次,我跟着主人去蝴蝶泉过成亲周年纪念日,路遇少林寺方丈明济。这老秃驴说我的主人杀孽过重,要度她出家。我一直以为法海这样看不惯别人谈恋爱,想尽办法也要拆散的心理变态和尚只是传说,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和尚想叫一名女子出家,委实怪异,可见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既然对方蛮不讲理,我们只能用暴力解决。那一战天地变色。最终明济落败,输在一名后生晚辈手中,他脸色十分不好,原本油光锃亮的脑门也黯淡了不少。我的主人一战成名,我自然也与有荣焉。
可出名是有副作用的,我活了一大把年纪,对这点已有深刻的认识。果不其然,后来经常有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上唐门来挑战,企图打败我的主人扬名天下。其中以眼睛长在头顶上,出身名门正派的青年子弟为多。那些人在我的主人手下根本没有一合之力,主人却不堪其扰。她的丈夫便为她造了一个木人巷,里头全是机械人,狠狠赶走了一批不自量力的玩意儿。后来少林寺告我们侵权,硬说木人巷是他们的专利,其实是想拿到我们自主研发的核心技术。于是又引发了一场靠武力摆平的官司。主人带着我一举破了少林寺十八罗汉阵,从此名震江湖。这已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按理说,跟着这么一个主人我该知足了,可有一事令我着实困扰。人都说英雄救美,我的主人却常常要打跑觊觎她丈夫美色的江湖各色美人。想我承影,如今托主人的福,已然排在湛卢老兄之上,却尽干些争风吃醋的勾当。偏偏这些事迹还出版在慕宴斋新一期的《江湖志》上,实在叫我颜面无存。其实我也明白,主人本也不屑于对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动手。她戏耍般地削去这个美人的头发,裁去那个美人的衣角只为摆个姿态,哄她的糖糖开心。可见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她的糖糖。我堂堂一代名剑,竟沦落至此,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