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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少帮主(下)

金旗一时无言以对,之前萦绕在心间的那种愉悦感瞬间烟消云散。他感觉眼前的这个父亲十分可怕,而当美梦醒来,才发现自己其实身处一个更可怕的世界,让人应付不过来。从此他便将自己锁在幽暗的房间里,陷入怅然失落中。周鹰亦为这个徒儿感到担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重新振作起来。回想二十年前金禅独闯少林寺的情形,一路追杀金旗的生母,最终将之杀死,似乎对这个儿子怀有某种天然的敌意,父子之间亲情荡然无存。

但是后来周鹰发现,其实金禅内心里并没有放弃这个儿子,只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沉痛的教训而已。周鹰感觉已经在岛上耽搁了太久,有一天晚上过来向金禅请辞,道:“帮主父子既已重逢,小僧亦可功成身退,该是时候返回少林寺向方丈复命。”

金禅点一下头,道:“你是他的师父,可惜他却学不到你武功的十分之一,之前你曾接我一掌,要知道江湖上还没有人可以接我一掌且安然无恙。如今他功力尽失,恐怕以后很难在英雄帮立足。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个提议,你不妨考虑一下。”

周鹰道:“帮主请讲,如果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小僧愿尽力而为。”

金禅微微皱起眉头,忽然问道:“老实说,你觉得他学武的资质如何呢?”

周鹰犹愣了一下,心想临走之前应该向金旗的生父坦诚交代,于是道:“从他小时候对病痛的忍受能力来看,我就发现他性格懦弱,我教他武功,也是希望可以磨练他的意志,让他变得更加坚强。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学人家盗取内功心法,剑法还没有练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就跑到江湖中闯荡,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正说话间,金禅手中忽然拿出一本手稿,正是金旗从藏经阁抄录而来的易筋经心法。周鹰不禁眼色一亮,心想金旗身上的心法原来是被他父亲拿了去。但听金禅道:“这部内功心法的确堪称上乘武学,当年我也曾见识过方丈大师神功的威力,只不过一般人很难参透个中玄妙,留在手中亦属无用。”说着,便将手中心法递给周鹰。

周鹰连忙接过心法,双手合十道:“多谢帮主归还之恩,小僧感激不尽!”

却听金禅又道:“你也知道此子意志薄弱,失于勤奋用功,如果没有人督促,恐怕他很难再练回失去的功力。而我与他之间的隔阂一时之间也难以消解,你是他的师父,他似乎更听你的教诲,何不留在我英雄帮中,一来可以继续教他武功,二来便可静心参透这部心法。既然神功在手,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必定可以成为威震江湖的英雄人物。”

金禅此言无异于神来之手,悄然拧开这个和尚的心瓶,放出了深藏在瓶中的恶魔。周鹰顿时感觉心头一震,犹如头顶上劈下一道惊雷,手中紧紧捏着心法。来到洞庭湖上,见识到英雄帮的风起云涌、江湖中的花花世界,和尚难免动了一丝凡心,全靠佛法修行把持,此刻却被金禅一语点破,天堂地狱之行,全在他一念之间。

金禅并没有让周鹰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拍着他的肩膀,“你不用急于下决心,不妨静下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说罢便转身离开,留下周鹰一个人,手中拿着心法。而这正是最致命的拖延,和尚当时没有断然拒绝,心法一旦握在手中,心念已在暗然滋长。这种异念滋长的速度快得惊人,短短一夜之间,就摧毁人心中修行三十多年的佛法,终于忍不住翻开手中心法,决定恢复自己的本名周鹰。然后破戒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从酒戒、肉戒到色戒,直至大开杀戒,后来此人鹰派的行事作风可谓令人闻风丧胆。

正当周鹰潜心参悟易筋经心法之时,金旗却躲在幽暗的屋内独自神伤。

连续十数日闭门不出,金旗的样子变得十分颓废。就连有人推开门送饭进来的时候,他也懒得睁开眼睛,甚至嫌透进屋里来的光线刺眼。他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某一天又有人推门进来,耳边响起的却并非放下碗筷的声音,而似乎是拔剑出鞘的轻吟。金旗微微睁开一条眼缝,剑上寒光果然十分刺目,来者将剑插立在他面前。

金旗终于睁开了眼睛,抬头但见站在他身前的人是师父周鹰,便很快又合上了眼睛,似乎忍受不了剑上寒光。昏昏沉沉之中,金旗皱起眉头道:“师父,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想回少林寺了吗?”他问出这句话后,不等周鹰回答,自己先忽然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方才睁眼一瞥之间,他似乎是发现了今日的周鹰与以往有所不同,于是又再次睁开眼睛,当他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模样,目光中不禁透出几分惊悚。

周鹰的确改变了模样,褪去少林寺的僧袍,换上了一身青衫,挂在脖子上的那一串佛珠也不见了,下巴上的胡渣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打理,眉头深锁。他现在的样子已然不像是一个僧人,颓废的情状与金旗别无二致,但是眼眸中却透着某种异样的神采。

金旗先是怔怔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盯着周鹰,然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得肆无忌惮,似乎是在百无聊赖之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十分滑稽可笑的事情。

周鹰冷盯着大笑中的金旗,问道:“你笑什么?”

金旗强行止住笑意,叹息摇了摇头,“这是什么世道,想不到连师父也动了凡心,你是要加入英雄帮了吗?看来佛语禅经都是假的,英雄帮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只想做回自己。”周鹰淡淡回道,然后语锋忽一转,“你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当年为了你曾独身闯入少林寺,挑战达摩堂高手,后来虽然败于方丈之手,但是以他现在的武功修为,恐怕已不在方丈之下。我很钦佩他,而且已经答应了他的提议,留下来教你武功,继续做你的师父。”

金旗猛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惊然坐起来,道:“师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他为什么把我送给别人,我的生母又是谁?”

周鹰默然一会儿,方道:“对于你的家事,我也知之甚少,如果你心中有疑问,应该亲口去问你父亲,何必一个人在此黯然神伤。”

金旗摇头叹息,“他根本瞧不起我,不认我这个儿子,又何必去乞求他的可怜?”

“你错了!”周鹰的口气不禁变得语重心长,“正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他才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救你,对你要求严苛,因为江湖法则本来就很残酷,如果你不能立于不败之地,少帮主的位置也是非常危险的。只要有本事、有实力,别人自然不敢再看轻你,但是你呢,小小挫折就一蹶不振,连拿剑的勇气都没有,实在令人失望!”

连和尚都可以还俗加入英雄帮,江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金旗终于站了起来,拔起面前那一把长剑。当金旗在屋外雨中练剑的时候,周鹰就盘坐在屋里修炼易筋经。师徒二人风雨无阻苦练武功,体察的心境却截然不同。金旗雨中奋力挥剑,每一招、每一式似乎都带着悲情,而周鹰的内力每提升一品的境界,都满含着意气风发的欣喜。

金旗开始练剑之后便不愿见人,似乎有意躲着他父亲金禅。周鹰发现他白天专注练剑,到了晚上会悄悄坐船上岸,去湖边的一间小酒馆中喝酒,如此便养成了宿醉的习惯。好在他戴着斗笠遮住脸庞,就像湖里打渔的渔夫一般,没有人认出他。直到有一天,他深更半夜时分忽然闯入金禅的书房,让帮主夫人撞了一个正着。

当时花魁因为失眠起来去花园里散步,与忽然从书房里溜出来的金旗撞到了一起。花魁注意到从金旗手中跌落一本书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看出金旗的脸色带着鬼祟,但是不好当面揭穿,于是微笑道:“这么晚了还没睡,你是来找你父亲的吗?”

金旗没有看花魁,眼睛盯着地上别的什么地方,道:“我睡不着,想过来找些书看,就不打扰他了。”说罢伸手捡起地上书册,便匆匆离开。

花魁听明白了金旗的意思,当时就没有将这件事告之金禅。直到后来听金禅说起英雄帮的名册被人偷走,官府正在找他们的麻烦,花魁才猛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向金禅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金禅找来金旗当面对质,金旗对此供认不讳,的确是他偷走了英雄名册,并且鬼迷心窍的将之交到了岳阳知府手中,让官府抓住了英雄帮的把柄。

对于金旗此番荒唐行径,金禅感觉十分不满,听周鹰从旁交代方知,金旗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一个女人。周鹰调查得知,这个女人原来是岳阳知府的女儿,金旗与她在常去喝酒的小酒馆中邂逅,于是迷恋不可自拔,差一点坏了英雄帮的大事。金禅将这个糊涂子软禁起来,后来居然又发生金旗指使周鹰杀人事件,终于令金禅勃然大怒。

金禅的意思是,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自己没有本事,却指使别人来为自己报复心中的仇怨,如此卑劣的杀人手段简直枉称英雄,更加不配做他金禅的儿子,于是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金旗,不允许他再留在英雄帮,并且下了江湖封杀令。但是送金旗上华山静思己过乃是数月之后的事情,因为当时英雄帮正应对官府的调查,金禅遭遇到一个可怕的对手,这是他出道江湖以来所遇见的最强对手,英雄帮差一点覆灭。

且说金禅之所以选择将儿子送上华山,乃是因为华山正是他二十年来潜心练功之地。这二十年他躲在华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潜心修炼化功大法。此秘洞相传是剑祖吕洞宾修炼紫霞神功成仙之地,后来成为华山派高手的练气密室。但自从剑、气分治之后,气宗的内功修为相比从前可谓一落千丈,本门之中再也没有弟子可以推开石像。

金禅躲在里面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发现,只在感觉饿的时候他才出来觅食,不料却被藏经洞中一位整理秘笈的老人所撞见,正是姜羌前辈。两人有过一次交手,金禅发现这个老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剑法甚至超过华山派所有剑师,相比藏经洞中的秘笈,这位前辈才堪称是一本活剑谱。金禅带金旗此番前来,正是为找姜羌前辈。

月圆之夜,姜羌前辈出现在了藏经洞中。

金禅向姜羌道:“今日带儿子过来,是要他在此静思己过,还请前辈代为看守。”

姜羌不禁嘿嘿一笑,道:“阁下已然在此待了二十年,如今又带自己的儿子过来,想不到我华山派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金禅道:“我不会让前辈吃亏的,这么做其实对华山派大有好处。”

“哦?于我华山派有什么好处,阁下不妨说来听听。”

金禅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道:“这本正是华山派失传的紫霞神功秘笈,倘若前辈可以参透此心法,或许可以重整剑气二宗,达至剑气合一的境界。”

“此话当真?”姜羌不禁眼色一亮,“原来阁下是来自大内的高手!”

金禅连忙伸手制止姜羌继续说下去,以略带告诫的口吻道:“前辈既然知晓内情,只可意会,万万不可言传。但凡看过此秘笈的人,恐怕都会招致极大的灾祸,不知道前辈敢不敢拿去一阅呢?”说罢便将神功秘笈递到姜羌面前。

姜羌当下并没有什么犹豫,于是从金禅手中接过秘笈,道:“老夫倒没什么可害怕的,就答应你的要求吧,好好帮你看住儿子,你大可以放心。”

金禅转身看了一眼金旗,忽又向姜羌道:“不过在下还有一个条件。”

“还有什么要求,你不妨直言。”

“倘若他日前辈凭借此秘笈练成什么绝世剑法,还请先教会给我的儿子。”

姜羌答应了金禅的条件,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十分好奇完整的紫霞神功究竟能有多么大的神奇。但见金禅拔剑出鞘,挥剑在石室的外壁上刻下“思过崖”三个大字。于是金旗被送进了石室,内有铁门封锁、外有石像阻挡,从此开始了十年的幽禁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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