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五国城后侧的山林里,神情沮丧的徽宗依然坐在小山头上长吁短叹着。当然,作为丧国之君的徽宗赵佶,这种痛彻心扉的反思、这种大彻大悟的忏悔、这种撕心裂肺的哀叹、这种痛不欲生的悔恨,已经不是偶尔为之了!他在金军卷土重来、三军哗变立逼他逊位、他连夜书写罪己诏时,就已经进行思前想后、全面深刻地反思和忏悔了!而后,在军民浴血奋战保汴京、月姑丁信他们大义凛然地载着烟云岫返航、汴京沦陷授降仪式受辱时,也就再一次地悔恨不已、连连地咒骂自己的不知珍惜、误国误民了!又后,他在风雪弥漫的押解路上受尽凌辱、爱妃王婉容惨遭**致死、郑太后洗衣坊遭受金将蹂躏惨死时,他真是痛不欲生、只想给金将们同归于尽了!再后,月姑进金宫饱受磨难、爱女玉福疯癫而被黑瞎子拍死、韦贤后被叛徒朱勔出卖强行掠走时,他更是连连地抽打自己、诅咒自己、恨不得以死来谢罪天下了!
就在徽宗赵佶这么前思后想、悔恨不已、无地自容的时候,忽然,天空又传来了几声凄婉的雁鸣。徽宗不由站了起来,定定地仰望着这一排雁阵从湛蓝的苍穹飞过。
他神情专注地瞩目着雁阵慢慢变成了一串小黑点儿,消失在南方的浩空。
徽宗遥望南天,心潮澎湃,思绪纷纭,不禁仰天大呼道:“大雁,你可能捎信南国?让构儿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度日如年哇?构儿,你在临安偏安一隅,怎么不快快兴兵抗金?快快救我们早日出水火呀?”
徽宗叹息一番,不禁吟哦了七绝一首:
彻夜西凤撼破扉,
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国回首三千里,
目断山南无雁飞。
徽宗吟诗抒怀后,益发情绪难抑了。他再次凝望着山坡下的那一座座坟茔,抚今忆昔,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悔恨,不禁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人家都说这芸芸众生的命运都是你的安排,可俺在往昔穷奢极欲、误国误民时你为什么不早早地给俺提个醒儿?即便俺犯下一万个错儿,那也都是吾自己的过错啊,你要惩罚就惩罚我自己得了,吾的确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受什么样的罪都不为过,可你为什么还要牵连我的嫔妃、子女哇?他们都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现在就早早地命染黄泉,让吾这白发人来送黑发人,怎不让吾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啊!”
这时,钦宗、赵栋二人寻找他们的父皇来到这里。
二人看到涕泪交流、仰天发问的父皇徽宗如此感情失控,慌忙上前扶住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仿佛就在此刻,钦宗赵桓和皇子赵栋他们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父皇已经头发稀疏、满脸皱纹、目光呆滞,真是一副苍老衰弱的模样了哇!二人无限怜悯、无限痛惜地依偎在自己的老父亲跟前,好言劝慰道:“父皇,您切莫太过悲伤了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追忆、悔恨亦于事无补,相反地只会对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造成再次的伤害!父皇,您也年岁不小了,身体要紧,身体是本钱,比什么都重要哪!”
“唉,我何尝不知道气大伤身、健康重要哇!可情绪难控、身不由己啊!”徽宗这么说着,又蓦地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忽地双手扳住钦宗的肩膀,急急地问道:“桓儿,你说韦贤后回到临安,向构儿说明咱们在这里受罪,构儿会不会发兵攻金、来搭救我们哇?”
钦宗摇了摇头,叹息道:“唉,即便他派兵过来,关山重重,万里险阻,谈何容易啊!”
徽宗闻言,忽又颓唐地一屁股坐下,连连唉声叹气起来。
赵栋缓缓地劝说道:“父皇也别太过焦躁郁闷了,更不能灰心丧气,还是要面对现实、振奋精神才好!”
徽宗凝望着赵栋片刻,忽然两眼放光,一下站了起来:“呃,这样吧,吾修写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让栋儿假扮山民遛出这五国城,前往临安搬兵如何?”
“对,这个办法好哇!”赵栋高兴地说。
钦宗想了想,还是不无担心地说:“唉,这里离江南临安万里遥远,山高水长,关隘重重,得何年何月才能到达啊!”
徽宗信心满满地说:“即便再远、再慢,但总算有个盼头呀!”
“就是!反正我在这里也没什么要事,就索性为这项大事跋涉一趟吧!”赵栋亦精神百倍地说。
钦宗看了看赵栋,忧心忡忡地说:“不过这一趟南朝送信非同小可,可是真正的跋山涉水、万里奔波啊,你要有吃大苦、耐大劳,甚至是舍生忘死的心理准备啊?”
“皇兄尽管放心,为了实现梦想,赵栋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赵栋咬了咬牙,信誓旦旦地说。
“好吧!”钦宗稍稍点了点头,又依然忧心忡忡地说:“不过,父皇,这事儿非同小可,咱们千万要绝对地严守秘密,如若让金将知晓,咱们就统统地没命了哇!”
“为父明白!”徽宗点着头,神情庄重地说。
天色微明,晨曦初露,结满雾凇的山林一片玉树琼枝,沉浸在一派迷蒙静谧的氛围之中,显得是那样地神秘和雅然。
徽宗、钦宗将打扮成山民模样的赵栋送至路口。
钦宗将装有衣食、银两的行囊系在赵栋的身上,执手话别:“栋弟,此去临安万里迢迢,山高林莽,关卡无数,你要一路晓行夜宿,小心谨慎,多多保重啊!”
赵栋点了点头:“皇兄尽管放心,赵栋决心排除千难万险,保证完成重托!”
徽宗将写好的书信递交给赵栋。赵栋小心翼翼地将其放进内衣,妥善收好。
徽宗叮嘱道:“栋儿,这书信非常重要,暂时放在内衣尚可,一旦要过什么关卡,可预先放在更隐蔽处!”
钦宗说:“可以放在鞋里或者头发里,那样相对保险些!”
“俺记下了!”赵栋点着头说。
看着赵栋即将离去,徽宗又一阵百感交集,便哭着再次叮嘱道:“栋儿,你这一路上要吃苦受罪了!到了临安,将这书信交给你构哥儿,让他速速发兵,快快来营救俺们这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亲人呀!
赵栋“噗通”跪倒,大哭道:“父皇、桓哥儿,你们放心吧,赵栋即便上刀山、下火海,历尽千险,粉身碎骨,为了大宋复国,为了拯救父母兄妹,俺也认了!”
父子三人抱头痛哭。
钦宗催促道:“趁天色微明,栋弟还是赶快上路吧!”
赵栋又给徽宗叩了头,这才毅然转身上路。
赵栋大踏步地往前走着,又回头向二人连连挥手。
徽宗、钦宗亦挥手,目送赵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迷茫茫的密林之中。
日月交替,秋去冬来,那飞雪蒙蒙、天地白茫茫一片的冬日说来就来了。
在白雪皑皑的山林掩映的会宁古道上,两个一瘸一拐的人慢慢地走了过来——那便是正在踏上寻梦之旅的丁信和月姑。
他们相互搀扶着,顶风冒雪、万分艰难地地往前走,可以看出,尽管他们力求走得快些,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走不太快。
大概是口渴难耐了,月姑伸手抓了一把灌木丛上的积雪,就往嘴里添。
丁信也抓了一把雪。二人边走边吃着雪。
对面来了两位行路人,丁信慌忙给他们一个抱拳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两位老兄,到五国城还有多远呀?”
一路人说:“嘿嘿,不远了,估计还有二百里吧!”
“不,最多还有一百八十里!”另一名路人纠正着。
丁信、月姑相视一眼,苦笑道:“唉,总算不是太远了啊!”
这时,在五国城宋人营地,当然也是风雪弥漫、四野茫茫的景象。
在这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冬日,百无聊赖的宋人们只有蜷缩在地窨子里了。
徽宗又在砸着乌拉草。
钦宗和几个皇子在搓着乌拉草的草绳。
只有一些嫔妃、帝姬无所事事,便在那里随便闲聊着。
一帝姬抱怨道:“唉,这鬼地方夏天能把人热个死,冬天又能把人冻个死,真不是个人呆的地方呀!”
“不是人呆的地方也得呆,谁让咱们托生到大宋皇室呢!”另一帝姬撅着嘴说。
一嫔妃回想着过去,不由得愤愤地说:“唉,想当初父母非得想方设法地让嫁给皇室不可,说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嗬,现在可好,还享福呢,享豆腐!还不如人家平头老百姓的日子好过呢!”
“就是呀!以前在宫中整天价勾心斗角地争宠献媚,觉得度日如年,日子挺难过的;可现在这些吃苦受累、度日如年的日子与以前的那些锦衣玉食、闲情雅致的日子一比较,简直比那更难过一千倍了哇!”另一嫔妃深有感触地说。
又一嫔妃抹着泪,无限感慨地说:“以前在宫中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懂得生活,不知道惜福,成天有事没事地瞎折腾、胡闹腾!现在好了,让你折腾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尽你闹腾也没有这个心境了哇!
钦宗听了众人的牢骚话,又不禁发起火来:“周瑜上当典——穷嘟嘟(都督)!都走到了这步田地,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
钦宗的突然发火立马让那些谈兴正浓的嫔妃、帝姬们噤若寒蝉了。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地撅起了嘴。
一看儿子居然向着身为嫔妃的长辈们发火喝斥,徽宗慌忙制止钦宗:“嗯嗯,桓儿,她们都是你的长辈呢,你怎么出言不逊了?唉,俺知道你心里憋屈,有火气,可她们也心里憋屈,有火气呀!你就让她们宣泄宣泄心中的火气吧!反正这事儿完完全全地都怪我!我、我以前不知道惜福,一味地瞎折腾,现在真是追悔莫及呀!”这么说着,又抡起巴掌,狠狠地抽打去自己的脸来。
若是以往,每逢徽宗抽打自己时,都是王贵妃、郑太后、韦贤后、玉福、月姑、赵栋几个人拉住他的手,可眼下这几个人死的死、不在的不在。即便钦宗和几个嫔妃、帝姬、皇子就在不远处,可他们有的正在生着徽宗的气,懒得理他;有的以前不受徽宗的待见,现在不愿理他;有的性格内向,碍口识羞,不好意思理他;所以大家都没有及时地赶过来拉住徽宗。这一下,徽宗的脸上便实实在在地挨起自己的巴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