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孝公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递了过去。公子俱酒接过竹简,展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果不其然,都是端氏城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的千金,美人的名字,美人的画像。
“寡人向你保证,册上的每一名女子都衬得上你,你大可不必太过犹疑,看看哪个比较有眼缘,挑几个适你心意的便可。只要你点下头,寡人即刻便能为你们完婚。”
名册很短,只罗列了寥寥几个名字,但每一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其分量不可小觑。
公子俱酒翻完了整册竹简,并不出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少女。虽说早就料到,但在翻到她名字的那一刻,心还是微微颤了一下。
韩家小女儿,韩落瑛。
这个韩家,正是控制晋国命脉的三大势力之一,韩赵魏三家中的韩家。
韩家的先祖世代为晋国卿相,经年累月的人脉财力积聚,逐步发展壮大为晋国的一个老牌家族。到了韩康子这一代,为抵御智氏一家独大,韩康子联合赵襄子和魏桓子一起肃清了智氏。自此,韩家开始走向鼎盛,福泽延续至今,香火不散。
那日后,公子俱酒曾暗中派人打探过她的身份。他听说,少女名叫韩落瑛,是韩家最小的女儿,性子温和安静,喜读诗书,才思敏捷,会作诗。能歌善舞,精通乐理,尤善演奏笛、箫、古琴,常在韩家宴席上演奏,引得宾客流连忘返,醉死忘生,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一律遭到拒绝。
他还听说,长鱼家二少爷长鱼祜也曾向韩落瑛提亲。他母妃兄弟的独子,他的堂弟,是韩落瑛的爱慕者之一。韩家并未拒绝长鱼家的提亲,但也未曾给个准信,这事儿便一直搁置至今。
长鱼家也是这端氏城里的高门大族,这一代掌门人乃是大夫长鱼南粱,他母妃的胞弟,虽说在朝中权力不及韩赵魏三家一手遮天,但同样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势力。
韩家既未拒绝长鱼家,不知韩落瑛是否对他这个堂弟有意思呢?
手指轻轻在她的名字上滑过,嫉妒如毒瘤般疯狂滋长,敲骨吸髓。公子俱酒与那位堂弟并不相熟,当然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此刻他只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不安与躁动,那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无比强烈。
如果非要让他娶一个女人,那必定非韩落瑛不可。
机会转瞬即逝,如果现在抓不住,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住了。公子俱酒深深明白,这是一个很自私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会毁了韩落瑛,更会让自己心中不安,但他毕竟不想放弃。
她会愿意一辈子被困暗无天日的深宫,与其他那些王姬嫔妃一般,永无自由之日?一个秀外慧中,饱读诗书,精通乐理的千金小姐,却要在金丝笼一般的王宫里度过余生,她岂会甘心?
拳头紧紧握住,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公子俱酒咬着牙,只觉脑袋快要被万千思绪劈成两半了。他恨自己世子的身份,更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但做出这般自私甚至残忍的决断,他还要容自己考虑一下。
“瞧酒儿的样子,似乎有决定了是么?”孝公悠闲地品着茶,似笑非笑。
“回父王。”公子俱酒欠了欠身子,“子曰,凡事三思,而后可以行。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草率了事,请容许儿臣再三考虑一下。”
“呵呵呵,优柔寡断,这样可不行哦,酒儿。无非是娶两个姬妾罢了,何必如此认真?若是看厌了、觉得腻味了,再娶几个不就是了?”
“快些做决断吧!”孝公不耐地催促道,“你若再不开口,那寡人,可要替你做决定了。”
大殿陷入了古怪的寂静之中,公子俱酒死死盯着手里的书简,仿佛要将它看出个洞来。他的目光从韩落瑛脸上扫过,美目眸顾盼姿色流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如铃兰花纯洁盛放。风髻露鬓,腮边两缕发丝垂下,清新淡雅。虽粗服乱头,亦不掩倾城之色。
尽管画得拙劣粗糙,多处细节模糊不清,但那抹动人的笑意依旧衬得画中人栩栩如生,摇曳生姿。手指滑过冰冷竹简,抚过她的脸颊,仿佛真的触碰到了那如温玉柔光般的清润。
公子俱酒将册子递了回去。
孝公了然,欣然朗笑:“哈哈哈!原来,酒儿竟是中意这韩家小女儿啊,难怪多年不愿纳妾!好啊,有眼光!寡人早就有与三家结亲的意愿了,你这一出来得可正是时候!”
“父王,儿臣……”
“好了好了,无需作过多解释。倘若娶来不喜欢,父王再给你娶就是了!酒儿尽管放心,这天下的美人多了去了,何必拘泥这一枝花呢?主要是咱们姬氏跟韩家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有了韩家撑腰,寡人亦可高枕无忧了。”
公子俱酒还想说些什么,孝公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端:“好了酒儿,你毋需多虑,这事儿就这样敲定了!寡人明日便宣她进宫,派人教她宫廷礼节,传她女则女训,好尽快让你们二人完婚。”
公子俱酒低下头,目光一片茫然。
选择总是令人畏惧,因为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而人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君子一言,四马难追。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后悔也没用,什么都没用。
公子俱酒艰难地开口,一字一顿:“谢父王恩典。”言语间带着莫名苦涩,全无一纸姻缘的喜悦。
他草草行过礼,迈着迟缓的步子出了大殿。
眼前恍然变得模糊起来,泛出赤橙黄绿,五色五韵令人目眩。朦胧花殿,片片落英飘零而下,唤起沉眠于心的曲调。
视线最终被喜庆的红撑满,不留一丝空隙。画檐上挂着大红轻纱帷幔,回廊上一盏盏彩灯迎风摇曳,微醺的清风拂过,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声。宫里人潮如织、热闹异常,宫人们忙进忙出,将繁华王宫重新装点一番。
宫车辘辘远行,滚滚车轮穿行在幽花小径上,溅起道旁尘土,惊起寒鸦纷飞。公子俱酒斜倚在车窗边,心不在焉地向外观望,看围观的人看他,一身喜服,鲜亮耀眼,玉冠束发,少年风流,当真人世好风光。
今日,他成婚了。
“叮——”
轻盈的钟声在大殿里回响着,好似活泼的精灵。
宴会喧闹而铺张,一张张长桌上摆满美酒佳肴——祭肉、酸脯、黍稷、肉酱、菜酱、桃花酒……
晋孝公端坐于昨阶之上,面色微显苍白,却未曾掩盖眼中喜色。
韩、赵、魏三家掌门列座而下。其中,韩昭侯韩武乃是公子俱酒未来的岳丈,因而地位最高,坐在孝公的右手位。此刻,韩武正与孝公咬耳朵说着什么,觥筹交错间言谈甚欢。
母妃也来了,一袭月白色长裙,清新高贵又不失庄严。觉察到公子俱酒的目光,长鱼氏转过头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长鱼氏温柔一笑,仿佛告诉他不用紧张。
新妇安静地坐在公子俱酒对面,嫁衣如火鲜艳明丽,大红盖头掩住了她的容貌。一柳红缨垂下,蒙络摇曳,足下蹑丝履,腰若流纨素。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愿生兮百岁,永结兮同心。”
巫咸巫祝在堂下起舞,念着公子俱酒听不懂的祝词,卜官在龟甲上刻下二人的生辰八字,愿携手到白头,永世不相离。
祭祷、致辞、唱跳、行酒令,繁缛的礼节太多,公子俱酒晕乎乎地,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见晋孝公忽站忽坐,频频向三位大夫敬酒,脸色苍白,笑容始终挂在嘴边。
不多时,侍女端来羊肝、羊肺、黍稷、猪肉,是为祭品。在一众宾客面前,夫妻二人共同吃下这祭品,意为尊卑相同,相互扶持,永结同心。
公子俱酒伸手从鼎中抓过祭品,先吃黍、稷、肺等内脏,再用象牙著夹着蘸了酱的猪肉,喂给新妇吃。新妇接着又效仿他刚才的动作,从鼎中夹起猪肉喂给他吃。夫妻相互喂食,总共三次。
“叮叮叮——”
编钟敲了三下,席间喧嚣。今日良宴会,欢乐俱难陈。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侍宗庙,而下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片刻后,礼官端上一个劈成两半的匏瓜,夫妇二人各执一半,以瓜为樽,是为匏樽。侍女拿着酒壶,在两个匏瓜里分别倒上小半杯桃花酒。
公子俱酒端起匏樽,将晶莹的烈酒灌入喉咙里,总共饮三次。新妇将红盖头微微撩起一点,稍饮一小口,又放了下来。酒太烈,多喝易醉,此番也算是饮过了。
兴许有些醉了,公子俱酒感觉脑袋变重了不少,眼前光影晃动,一圈一圈,仿佛隔了一层光幕,触上去便氲来圈圈涟漪。
意识逐渐变得涣散起来,孝公在宴会上宣读了什么祝词,他都没听清楚,只看见对面文雅娴静的女子起身,被家人搀扶着带入洞房,头上还戴着他婚前派人送去的红缨。
步步生莲,纤纤细步,精妙无双。
“叮——”
编钟的声韵在殿里回旋,乐队奏起了【白华】。宾客全体起身,献上他们对新人的祝福。
然后公子俱酒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光影,他伸出手,试图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落瑛!看看我,我是俱酒……”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清新如莲,那一刻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永世不忘。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