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
凄厉的呼唤声宛若一道惊雷,狠狠撕裂整片白色天空,一并撕裂的还有这个寒风凛冽的冬晨。阴风阵阵,黑云压城,苍凉的死灰色将视线填满。
这一刻,尘世间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至少从长鱼酒眼中望出去的景象,已经尽数变成了单调的黑白灰三色。他的双瞳在发生着疾速的剧烈异变,速度快到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紫色的瞳孔逐渐灰淡下去,一抹浓重的血色悄然在他眼中蔓延开来,条条血丝如蜘蛛网充斥他的整个眼球,狰狞可怖,令人不敢逼视。
“曲……曲生,你怎么了?”云樗第一时间发现了长鱼酒的异常,他意识到,连返照的最后一缕微光都已消失殆尽,琴弦将彻底崩断。
长鱼酒没有回话。
云樗还想说些什么,“曲生,你……”
长鱼酒忽然上前一步,伸手重重地推开了云樗。
“快走!”他陡然怒吼道。
一丝灰色的阴霾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脸颊,就好像鲲鹏身上灰色的羽毛,一种苍凉的死灰色,象征死亡与绝望。
“曲生,你的脸!”云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此刻,长鱼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整张脸都在剧烈地蠕动、扭曲、变形,发生剧烈的异变,他的嘴已经无法张开了。道道血丝如蛛网般在他脸上扩散蔓延,狰狞而诡异有如邪魔妖兽。
“曲生,这……这是怎么回事?”云樗被吓得六神无主,冷不丁倒退数步,“师傅……师傅你在哪里?”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
屈宜臼忽然向着身后人群拍了拍手。
“你们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稀稀拉拉的人群中赫然走出七个人来。七人虽都是庶民百姓的打扮模样,着粗麻布冬衣、蹬破旧的皮靴,但举手投足间仍然掩饰不住高贵的气质,一看就非凡俗之士。
吴起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从容气度,仿佛只是偶然与几位老朋友不期而遇,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微露寒意。
“这几位,想必你已再熟悉不过了吧,沉玉先生?还需要我再一一介绍吗?”屈宜臼用嘲讽的语气对吴起道。
“魏国丞相商文,大夫王错,卜筮申屠问羊;齐国大夫田居、家臣田路;鲁国大夫微伯期;楚国景家家主景之裕,昭家家主昭克。”屈宜臼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一为吴起介绍。
他明知道吴起根本不需要他的介绍,比起他与这七人的交情,吴起与他们的“交情”毫无疑问更深些,更难忘些。他只不过想要炫耀些什么,仅此而已。此时此刻,他看着吴起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将死之鸟,带着浓重的嘲讽和虚伪的怜悯。
“小心危墙,沉玉先生。”他缓缓勾起了嘴角,勾出一抹冷酷的弧度,“常在危墙下行走,难免有一天会被塌下来的墙压着喽。”
吴起的目光从七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眼中的神色淡淡的,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淡淡地开口道,“各位朋友,别来无恙?”
田居冷笑一声,道:“托你的福,一切安好,我的好女婿。”
他用嘲讽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挖苦着吴起。
他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两鬓苍苍,走路的时候跌跌冲冲,双腿不住地打着颤,俨然一位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当他开口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的牙掉了好多。他已经老得吴起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父亲。”对于田居,吴起仍然抱有尊敬的态度。他俯下身子,当着众人的面向田居深深作了一揖。
凛冽的寒风无情吹起他华丽的衣襟,无端有种凄凉萧瑟之意。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士大夫,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才子,两人一见如故,相与共同谋划齐国前程。如今时光荏苒,光阴逝水,吴起早已离开鲁国,在天下列国之间如野狗般流窜,而田家也早就没落,不复当年如日中天的繁盛气象。物是人非,谁能不心生感慨?
见此情景,田居冷笑一声,用讥诮的语气道:“丞相大人金贵之躯,哪能随便向人折腰?这一拜,我田居可受不起。”
吴起并未因田居的冷嘲热讽而动怒,他又一次俯下身子,总共向田居拜了三次。
“父亲大人倘若要杀吴起,吴起绝无半句怨言。”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无喜无悲,无思无想,无惊无惧。
这一回,田居没有说话。
魏国大夫王错向前一步,指着吴起的鼻子大骂道:“吴起!你在魏国暗地里捣的那些鬼,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祭坛上那个扮作东皇太一的尸祝,正是当年冒充申屠大人出面问卜的客家巫女。先王出殡仪式那日闹出的鬼,想来与你吴起脱不了干系吧!”
吴起冷冷地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言不发。
王错见吴起不说话,以为他是心虚了不敢还口,一时骂得更加起劲了,“不敬先君,不敬鬼神,不敬死者,不敬参加葬礼的宾客,你的胆子还真是大得离谱啊,郡守大人。”
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奸诈的冷笑,“不过呢……郡守大人想必也该知道,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此番正是国君大人命我等前来郢都城,协助宗主大人清剿你这蠹虫。准备好以死谢罪吧,郡守大人,向国君大人谢罪,向先君文侯谢罪,向天地鬼神谢罪,向我们所有人谢罪,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吴起冷冷地看着他,依旧不说话,目光里有一丝轻蔑。
王错的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却没有一句是他杀人的真正目的。杀人的人总喜欢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好让自己杀得安心些,不至让自己的双手被罪恶之血沾染。
吴起的目光又在申屠问羊和商文身上扫过。这两人与他都未有太多交情,但他却在无意中和无形中得罪了他们。
鲁国大夫微伯期最后站了出来。
“吴起!当年你勾结齐国征讨鲁国,通敌卖国,卑鄙无耻!亏得鲁公和朝中大臣都如此信任你,可你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不可饶恕!此番鲁公派我前来郢都城,便是要剿杀你这国家叛徒,以平息众怒,了结国君大人郁积已久的怨怒!”
吴起淡淡地注视着他,仍旧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微伯期当然恨他,因为当年正是他抢走了本属于微伯期的大将军之位,微伯期也不过是想找个杀人的理由罢了,他只是想杀人,什么理由都该成立,什么理由都有道理。吴起百口莫辩,不如不开口。
“怎么样?万万没有料到吧?”屈宜臼冷笑着走上前去,在祭坛与人群间的空地上来回踱步,“咱们一向心思缜密的沉玉先生,竟然也会有失算的那一日呢。”
“是啊,确实惊喜。”吴起笑得很轻松,轻松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只不过有七个老朋友同时自远方前来拜访他而已,他们只不过聊了些前程往事,谈到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如此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我太小瞧屈大人了,忘了屈大人也是法家门下的一条好狗呢!”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狠戾冰冷起来,仿佛嗜血恶鬼,森然可怖。
“狗和狗交流起来,显然要容易得多啊。屈大人朝狗窝里叫一声,自然是一呼百应,同类们全部都摇头摆尾地蹭过来了。”
王错闻言脸色登时一寒,“你说什么!”
“能够一呼百应,自然是因为沉玉先生平日里得罪的狗太多了,不然法家的小狗儿们,也不至于摇头摆尾地蜂拥过来了。”
屈宜臼冷冷一挥手,麾下部将立刻搭弓上弦,锋利的箭镞直指吴起咽喉部位。
“咔嗒咔嗒!”
一时间剑拔弩张。
“先生别忘了,狗的牙齿比起人的牙齿,可要锋利得多了。若是一个不慎被狗咬了脖颈,你的小命儿可就悬喽!所以人们平常都是怎么讲的?唔……宁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
吴起讥讽一笑,道:“屈先生正是一条称职的好狗,在下佩服!”
申不害叹了口气,道:“哎……实在没想到,献玉使大人的宿敌竟如此之多,援令一经发出八方响应,反响之热烈就连老夫都叹为观止啊!”
吴起孤独地伫立在高耸的祭坛之上,宽大的灰色衣襟在寒风中猎猎飞舞,一同飘动的,还有他腰际悬挂的蛇形古玉佩。
君子温润如玉,有时却也会被逼到退无可退的绝境。现在的他只有他自己、一把剑,和他那不屈的灵魂。他紧紧攥住剑柄,锐利如鹰隼的双眸中闪过一抹狠戾而决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