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说长不长,每天打打闹闹地说过就过了。
我以往听书的酒馆自老李头走后,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上个月关了张,掌柜的把店卖了出去。现在那里是一间小面馆,每天人还不少,我去吃过几回,味道虽然一般,但胜在价廉。
并州那边的事情没了下文,尽管大哥还在暗地里调查那个如今不见踪影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惜一直没有线索,说不定人早出了关外。
九叔的剑气练着练着似乎又遇到了什么瓶颈,出剑七寸后再无寸进,突破一尺估计要等到猴年马月。
二哥在岭南跟着三叔打理生意,听说和西洋人打起了交道。
我和八宝六月底去了江宁看望先生,先生见到我气呼呼的,说什么也不肯讲故事给我听,不过最后还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松了口。
我们在江宁住了一个多月,八月初回的苏北城,回来后没几天,府上种的桂树就陆续开了花,八宝这些天忙着摘桂花,准备做路上吃的糕点。我则整天跑去找老爹,问他路上哪些地方好玩儿。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及冠前能带着八宝回来,别缺胳膊断腿的就行。不准再来打扰我。”
老爹被我烦得不行,昨天下了逐子令,不许我再靠近他书房半步。
时至十四,明日中秋,后天便是离家的日子。
我坐在屋顶,看着又圆了的月亮,问身边的八宝。
“八宝,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八宝手里捧着盒前些天做好的桂花糕,喂我吃了一块,想都没想就答道。
“想去走走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还想去看海!”
“那咱们先赶去海宁看完大潮,然后是先西进入蜀再到东帝城去,还是去了东帝城再转头入蜀?”
“少爷你决定就好啦。”
“先去东帝城的话,怕是要在去西蜀道的路上过年,不如先快马赶去锦城,过了年去并州看看大哥,最后咱们再一路游玩去东帝城看海。”
八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很开心的样子。
次日中秋,本来一个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家中却只有五个人,十六我和八宝又要离家,一顿饭吃得不咸不淡,看不出半点喜庆的感觉。
九叔吃过饭就回去了,说要替我挑一把合适的剑。爹娘留在小院里对我和八宝说着路上要多留心的东西。老爹还交给我一块玉佩,说万一遇到什么处理不了的事情,拿这块玉佩去找唐家的人。
唐家在很多州县都有人手,一个菜贩或者酒楼老板,都有可能隶属唐家。我自幼被逼着记那些联络地点和接头切口,熟得不能再熟。
我接过老爹递过来的玉佩,心想最好一路走完都别用这玩意儿来处理遇到的麻烦,不过如果哪天钱用完了倒是可以去要点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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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海宁县治。
两天前离开家后,我和八宝一路紧赶,在午时前到了海宁。
此时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衙门里的差役也都出来疏通人群,以防发生意外。
我一手紧紧牵着八宝,另一只手牵着一路奔波劳累的枣红小马,腰间挎着九叔给我的一把二尺剑,先找了间客栈住下。
我把马交给小二让他好生照看,然后和八宝随便吃了点东西,前去观潮。
观潮的地方根本不用问,往人最多的地方去就行了。海宁大潮举世闻名,大齐一统天下后,没了国境割裂带来的限制,每年从天南海北前来观潮的人较以往更多。虽说年年都会有几个被潮水卷走的,但没有人因此退却,观潮的兴致反而更高。
人总是喜欢寻求刺激的,观潮不像在江湖上和人打架,动不动以命相搏。这种不让人完全放心,又不让人觉得太过危险的感觉,想来一定是够刺激的。
我和八宝到达江畔时,沿岸已经摆好了不少的桌案,桌案上满是美酒佳肴,衣着明显比四周游人华贵许多的富家子弟们围坐在桌案旁,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更多的还是衣着寒酸的市井百姓,对于他们而言,或许一辈子就只有观这一次潮的机会,许多人急切地探着头盯着江面看,像是想把眼前所见记得更牢一些。
江畔的青衫士子也不少,三五人结伴聚在一起,互相吟诗作赋。更有甚者,当场拿出纸笔便要大抒一番胸臆。
我和八宝寻了个人不那么多的观潮点,我想的是待会儿潮头实在太大的话,要跑路也方便一点。
忽地一阵震天擂鼓声响起,十数个弄潮儿摇着小舟驶了出去。
弄潮儿下水,代表着潮头将近,岸上的游人目光纷纷被小舟上裸露上身的精壮汉子吸引,看他们迎浪而去。
“潮来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喊。
我听见喊声,急忙往水天相接处望去。
在我目力能及的最远处,一道截断水面的白线仿佛自天边出现,向岸边快速靠近。
八宝躲在我身后,小心地露出脑袋,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弄潮儿控制着小舟,娴熟地驾浪而来,潮头在他们身后大约一尺处,如何也缩短不了中间的距离。
早在岸边严阵以待的文人骚客当即挥毫泼墨,一诗作罢马上有人接过去,大声诵读,阵仗宛若诗仙再世。
我自幼不喜这般格调,悄悄撇嘴。
在我看来,这些所谓当场写就的诗赋,八CD是些前几日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写的,今日特意拿出来展现才情,不是想哄骗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就是想吸引那些喜欢附庸风雅的富绅,卖上个好价钱。
八宝倒是丝毫不关心那边的事,一心盯着奔涌而来的潮头,理也不理我。
潮头速度极快,数百丈距离转眼即逝,细碎的水花裹杂着泥沙拍打在脸上,力道大得惊人。随着潮头愈发逼近,水声逐渐盖过未曾停歇的擂鼓声,众多的游人见潮头越来越近,先后大声呼喊起来。
当岸边人声鼎沸至最顶端,潮头正好撞上江堤,看似不过尺许的水浪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声势,狂暴的潮头被江堤所阻,直冲天穹,浪花瞬间高达近十丈!
耳边风雷之声乍起,撞得粉碎的水花从空中落下,如同下起了一阵来势猛烈的秋雨。
“海宁大潮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能让老师难以忘怀,”八宝口中喃喃,突然提议道,“少爷,要不你做首诗吧?”
“我会作诗?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说也是老师的学生,老师知道你说这话又得吹胡子啦。”
“他吹任他吹,反正我不会。”
“那等回了客栈再要一间厢房。”
“客栈里只剩我们那一间房了。”
“我看见你塞银子给别人了哦。”
从小到大,我打嘴仗从来没赢过八宝,在这般胁迫之下,只好看着脚下的滔滔江水苦思冥想。
怪不得那本我忘记了名字的,写闺阁内儿女情长千回百转的小说里,说女子总是希望自己喜欢的男子更有才华一些的。八宝这般脱俗之人,嘴上不介意我不读诗书,结果还是遭受了这类书的毒害。
真是可悲可叹,叫人欲泣不能诉。
“一线潮来风雷起,弄潮儿郎踏浪行。”
“潮起九丈冲霄汉,蔽日遮天鬼神惊。”
我好不容易憋出两句自己都觉得匠气十足的诗,八宝却莞尔一笑,从随身带着的小食盒中拈了一块桂花糕喂我。
八宝做的桂花糕晶莹剔透,软糯甜香不假,只是这两天急着赶路,再味美也吃得腻了。
“别苦着个脸啦,桂花糕不能久放,再过些日子想吃都吃不着了。”
憋了两句诗又吃了块糕点的功夫,观潮的游人已经散去大半,如潮水般来得快去得更快,剩下的多是些留下来收拾桌案的家仆。
我拉着八宝的柔嫩小手准备再转悠一阵,忽然看见一大堆人从沿岸的远处走来,这些人手里拿着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看来是我之前还在纳闷怎么没见着的江湖中人了。
武人大多手执伤人利器,脾气又暴躁,安排在别处观潮也是应当。
我见人多,闲逛的心情也没了,准备和八宝回客栈去填饱肚子。
“臭小子,看见你二叔也不过来问个好?”
一个熟悉的嗓音骤然炸响,声音简直比方才潮头激荡之下的风雷还要大上几分。
我循声望去,果不其然是我二叔。
武评榜上要是给众多江湖好汉以嗓门排个先后,唐家不说包揽前五,就凭二叔五叔和七叔三兄弟,霸占个前三铁定是不成问题的。
我虽出自江湖世家,但未曾习过一天武艺,其实不怎么愿意跟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可二叔既然发了话,我只好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过去。
“哟,好俊俏的少年郎,要不要晚上跟姐姐在画舫上共度良宵?”
一个体态婀娜的妖女抢在二叔前面迎了上来,伸手就要捏我的脸,我吓得往后缩了一步,八宝一声轻哼,气鼓鼓地迎了上去。
那妖娆女子也不退,和八宝目光交战。
“徐素,回来。”
二叔及时发话,把那妖女叫了回去。
妖女退回二叔身后之前,还不忘向我抛来一个媚眼,泫然欲泣道。
“这小丫头好生厉害,公子将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了。”
八宝转身瞪着我,我赶紧解释说自己是无辜的。
二叔俨然一副领头人姿态,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势大力沉,惊得八宝喊出了声。
“二叔,少爷不曾习武,你手下轻些。”
我呲牙咧嘴揉着肩膀,只能安慰八宝道。
“没事儿,二叔留了力的。”
二叔哈哈一笑,转身对在场的二十多人介绍道。
“这是我小侄子跟他未来媳妇儿,前几日刚刚离家出来行走江湖,大家方才也都听见了,我大哥不许他习武,以后要是遇见了,还请各位多照顾一些。”
“唐二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您侄子不就是我们侄子吗,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一个体格壮硕的汉子对二叔憨笑一声,随即朝我喊道,“贤侄,你今后如果在江湖上遇见什么事儿,放心大胆地报上我吴三郎的名号,保证安稳无虞。”
“那小侄在此先谢过吴叔了。”
我连忙堆起笑意拱手道谢。
余下的好汉们也不甘示弱,纷纷向我夸下海口。
我一个个应承回去,心中却是大骂起来。
这他娘的什么狗屁江湖。说书的说江湖人直爽豪迈,一诺千金重;九叔说个个大难临头各自飞,见势不妙拔腿比谁跑得都快;如今我见到的这些还有家里那个,怎么一个二个都如先生所骂的那样,酸腐客套比文人更甚。早知道我憧憬了十多年的江湖是这个鸟样,当初就应该跟着先生好好念书,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举人秀才什么的,再进京考个功名,学先生当年那般当个经天纬地的治世能臣。
可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如果,我此时见到的江湖,也不过只是极为狭隘的一小块。
后来我才明白,靠听别人说是无法了解这个江湖的,只有亲身走过一遭,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才能够看清它的全貌。
而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如此,包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