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脑子里只想着早点回家,走了一大半的路程之后我才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这个点儿酒吧早就关门打烊了,一时半会儿住处是回不了了,我只好慢慢踱到不远处的一家不正规的网吧里消磨时间,一直玩到下午五点过,坐得腰酸背痛,干脆起身去附近的三峡广场散散心。
这个广场中央是一座音乐喷泉,我趴在喷泉外的栏杆上看着泉水发呆,微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今年夏天来得迅猛,但离开得也干脆,临近十月,秋天用极难被人察觉的方式,匆匆走过重庆这座几乎只有冬天和夏天的城市,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晚带来的寒意把我从发呆中拉了回来。
就在我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长相秀气的男生和一个外貌很甜美的女生交谈着并排正对我走过来,那个男生穿着一件韩式的黑色修身上衣,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窄裤腿的深色牛仔裤,脚上的鞋子也是黑色的帆布板鞋,女生穿着一双白色长靴和颜色偏浅的牛仔超短裤,上身穿着白色的T恤,T恤外套了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外套,头发上还别了一个淡黄色的发卡,那两个人在看到我之后停下了脚步异口同声地说:
“张扬!?”
我诧异地扭过头盯着他们,直到两人笑着快步来到我身前,我这才更加诧异地回了一句:
“聆雾,聆梦!?”
话音刚落,我和那个男生大笑着一把抱在了一起,澹台聆雾,澹台聆梦,我和眼前帅哥和美女的关系还要从爷爷那辈说起,我小的时候向我爸问起过聆雾和聆梦那个奇怪的复姓“澹台”,我老爸告诉我说他们兄妹的爷爷在年轻的时候为了生计,举家从山西迁来重庆,人在他乡,举目无亲,我的爷爷古道热肠,非常尽力地接济帮助他们,那时虽然天灾人祸已经过去,可活下来的人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两家人互相扶持,这才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我爷爷和聆雾爷爷的关系算得上刎颈之交,而我爸爸和聆雾的爸爸也是从小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兄弟,我和聆雾聆梦从小玩到大,还记得小的时候,我非常郑重地去找爷爷问我们两家有没有什么指腹为婚的约定,干脆以后把聆梦嫁给我得了,结果被爷爷笑着玩儿似的打了一顿,后来我们搬到了沙区,两家人之间依然时常走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聆雾和聆梦的爷爷因为冠心病过世了,他们的爸爸工作的公司远在沿海的青岛,为了好照顾他们,所以料理完老人家的后事之后就把聆雾聆梦他们都接去青岛生活,我和他们至今有近五年没再见过面。
三代通好曰世交,最深的友情叫做从来不会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三个来到广场边的露天木桌旁坐下,没等点饮料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聆雾说:
“聆雾,你们两个怎么回重庆了?”
“老爸的集团在重庆地区空出了一个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他主动申请调回重庆,所以我们也跟着搬回来了,前天晚上的飞机,本来还想过几天去吓你一跳,没想到在这儿就撞见了。”
我转眼看了看双手托着下巴,一直盯着我的聆梦说:
“柠檬,我脸上有东西吗?”
“柠檬”就是这个小妮子的绰号,说起渊源,好像还是我送给她的,他们兄妹俩的老爹给儿子取了“聆雾”这么一个极富意境的名字,却偏心眼地给女儿取了“聆梦”这么一个听起来富含维生素的名字。
聆梦依然托着下巴,来回摇着头说:
“没没没,我只是在想小时候那个天天捉弄我的臭小子竟然长成了今天的帅哥小白脸,不知道小时候你去问你爷爷我们两家有没有指腹为婚的约定那件事结果如何,万一要真有那我岂不是赚了?”
我苦笑着说:
“那件事你还记得啊?对了,你们想喝点什么?”
聆雾把双手枕在脑后笑着回答到:
“我什么都行,倒是你,是不是还那么喜欢可乐啊?”
我站起来瞥了他一眼说:
“爱好,改不了了。”
聆雾竟然还记得我从小对饮料的认知似乎仅限于可乐,无论何时,只要手里拿着易拉罐,那里面装的肯定是这种发明出来初衷是为了治疗偏头痛的黑色碳酸饮料。
我又转头看着聆梦说:
“小妮子,你不会也还是只喝柠檬汁吧?”
小时候聆梦被冠上“柠檬”的绰号之后,这个小妮子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这种水果,以前我每次笑她说这是同类之间的亲情感,这时她都会拿起一个生柠檬装得恶狠狠地啃给我看。
聆梦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说:
“既然都知道那还问我干什么?作为未婚夫简直不合格,扣分。”
我满脸黑线地笑了笑,不顾聆雾前仰后合,到旁边的店里买回了三个人喝的饮料,接着和聆雾聆梦互相抖落起离别这几年来各自遇到的事,当然,包括让我最近坐立不安的徐夏瑶,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不夜城又脱去白天的面具,展现出自己的真面目来。
聆雾看了看表拍了拍手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起身之后我才想起一件事,于是转头问聆雾和聆梦说:
“对了,你们转到哪个中学?”
“三中南开,你在哪里?”
“七中东川,和你们很近。”
“对了,张扬,我听我父亲说你现在一个人住?”
我点了点头,然后给了聆雾和聆梦我的住址,送他们两个到车站上了车,看看时间刚好,酒吧也差不多开始营业了,我抬腿径往野草家酒吧赶去。
好在前几天我们斗殴没闹得太厉害,店里砸坏的陈设不多,更换一新之后任何暴戾的痕迹都没留下,酒还是那些酒,灯还是那些灯,一派游戏人间的老光景。
在前台那里果然找到了不慎遗留的钥匙,我看着眼前面容和善的前台,很想开口询问那天打群架时帮我们的人到底是谁,可转念一想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每天客人来去如流水,前台哪能记得住,更重要的是我这么大张旗鼓地问她,和站在人家门口大吼“没错,前天打架的就是老子!”有什么区别,估计这儿的老板正急火攻心想卸我呢,店里管安保的那些肌肉小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拿了钥匙转身正要离开,抬头恰巧瞥见两个男子从楼梯上来,右边的那个像是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一身便装虽然休闲却很精神,而左边的男生看起来年纪和我不相上下,这些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他帅气的长相,这么说吧,一个男生很少打心里赞赏另一个男生的外貌,即便如此他肯定也不会说出来,往小了说,男生之间大大咧咧极少谈及皮囊这种最暴露的隐私,往大了说,那可就是尊严等等等等复杂的事了,但是眼前这个男生的外貌不仅让我深感折服,并且达到了能开口称赞的程度。
我让开过道等那两个人上楼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刹那间那个帅气男生的背影把我的脑海搅得天翻地覆,在哪儿见过……在哪儿见过?
“喂!朋友!”
我反应过来时喉咙已经不受控制地大声喊了出来,那两个人吃了一惊,同时回头看向我。
“朋友,你就是前天帮我的那个人吧!?”
我用手指了指大厅里边,示意那天的斗殴,男生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回答说:
“哦,原来是你啊,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大碍,我正到处找你呢,不然连当面说声谢谢都没机会。”
男生旁边的年轻人笑着冲我招了招手说:
“小子,行啊,原来前天在这儿捅破天的就是你啊,走,一起坐会儿怎么样?”
我跟着他们进到一个外围的包间里,虽说是包间,但墙没有完全封闭,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琥珀色的珠帘,既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包间的私密感,又不至于彻底隔绝外面的风声。
落座之后我和他们两个互通了姓名,帅气的男生叫邵辰,那个年轻人叫秦天,当秦天提起这个酒吧就是他和他兄弟共同经营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不过秦天随即哈哈一笑说:
“干嘛那种表情?哈哈哈,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张扬,你是陈龙的表弟吧?”
我吓得双手按在了座椅的扶手上,赶紧瞪着眼睛问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表哥的名字?”
“哈哈哈,你家伙现在知道怕了?放心吧,我和陈龙是高中同班同学,昨天他来帮你赔偿的时候我才知道捅娄子的人其中之一就是他表弟,你这个表弟当得还真不让人省心啊。”
我满心惭愧地蔫了下去,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秦天灌了口啤酒摆摆手接着说:
“前天的事我都听邵辰说了,那群混混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之前他们在这儿没少惹是生非,虽然打群架不好,不过说实话,你做得没错,不然邵辰也不会出手帮你,那群人渣就是欠收拾,是吧,黑带四品?”
秦天扭头打趣似地问了邵辰一句,邵辰轻轻笑了笑答到:
“就怕打跑了顾客你翻脸不认人,最后倒追着我讨盈利。”
我们三个天南海北一直聊到十点多钟,最后邵辰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
“我得回家了,明天还要上课,张扬,你还不回去吗?”
我指了指脑袋回答到:
“刚请了一周的病假。”
邵辰恍然地点点头,接着问到:
“你在哪个中学?”
“七中,你呢?”
“离你不远,一中,今后有空再聚。”
“一定。”
邵辰说完就离开了,我虽然请了假,可这个时间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于是开口对秦天说:
“秦老板,我差不多也该……”
“我说你小子年纪不大,怎么说话这么世俗呢,别叫什么秦老板,既然我和你表哥是同学,你喊我天哥就行。”
“哦……好的,天哥。”
“这才像话嘛。”
因为他和我表哥是同学,算起来都是东川的校友,所以意犹未尽地拉着我开始打听当年恩师们的近况,每当我说起某个老师总爱压堂,某个老师上课特别幽默时他都会猛拍大腿大笑说:
“他们还真是没变啊。”
聊了一会儿秦天看着窗外忽然问到:
“张扬,你想知道这间酒吧为什么叫野草家这个名字吗?”
我被他的话问得一头雾水,眉头一拧说:
“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了,这背后有什么大故事?”
“大故事倒不至于,张扬,不怕告诉你,我是个孤儿。”
秦天眯着眼睛依然盯着窗外,看上去有些喝高了,我试图把他的前言后语逻辑连贯地衔接起来,可心里念叨半天发现根本毫无逻辑可言,秦天却不管我,自顾自地说:
“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父母就把我丢在了孤儿院门口,除了那条写着名字生日的毛毯,没再留下任何东西,我能变成今天这样,能做个普通人,能成为一名医生,全靠我的大哥,也就是这间酒吧的老板,他叫杜宇,大哥和我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都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都被父母遗弃,可有一点和我不同,他想活下去,很想活下去,不是将死之人对生命的那种留恋,而是怀着绝症患者求死的冲动那样追求活着,张扬,你能理解吗?”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秦天却放声一笑摇头说:
“你不理解,就连我也不理解,后来我才知道他还有一个亲生弟弟,比他小七岁——大哥被扔在街角的七年之后,父母彻底忘掉了他,并且再度诞下一个儿子,张扬,你见识过真正的人间悲剧吗?老天爷的玩笑在凡人眼中便是天塌的大事,大哥的弟弟同样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只记得他弟弟也被扔在孤儿院门口的前一年,大哥刚刚被养父养母领养回家,虽然养父母家庭也不算宽裕,但还是带他去医院做了康复手术,先天性心脏病,你估计不了解,这种病年龄越大越难治疗,十六岁之后几乎不能根治,轻则苟活,重则丧命
“后来我猜大哥他被领养之后打听过亲生父母的下落,不然也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亲弟弟,张扬,觉得可怕吗,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竟能做到这种事……
“那年大哥回到孤儿院见到自己的弟弟,没有去找亲生父母,他也清楚自己的养父母无力承担两个小孩的医疗费用,情理之中也是如此,凭什么亲生父母的狠毒要养父母的慈善来买单?何况还是两倍的狠毒!
“你知道大哥是怎么做的吗?七岁的他抱着自己的弟弟挨家挨户地下跪乞讨医疗费,后来有人报了警,我相信报警的那家人肯定是出于善心,这已经不是小事,理应依靠警察来解决,结局呢,大哥死也没说任何关于亲生父母的消息,他回到了养父母的家,他的弟弟依然进了孤儿院,那种孤儿院,是很难拨出治疗经费的,也就是那个时候,大哥咬着牙对他的弟弟,对孤儿院里我们这些相同命运的弟弟说……说他迟早有一天会靠自己来治好我们的病……”
说到这里,秦天长吸进一口气鼓在嘴里,试图借此来控制情绪不至于落泪,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放松接着说:
“没想到后来大哥他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我的病就是靠他资助才得以治疗,想来我也是命大,比理论上的最佳治疗时期晚了一年,病情竟然能根治,那年我十七岁,大哥十八岁,一个十八岁刚成年的男生就能赚到那么多钱,奇才啊,不世出的奇才……现在想来,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七岁抱着弟弟不去找亲生父母,反而自己去家家户户敲门磕头筹医疗费,个中厉害可见一斑,厉害啊,厉害得令人感到可怕。
“我后来成为一名医生,就是为了救助那些和我们一样被遗弃的患病孤儿,再后来逐渐变成帮助所有罹患病痛的小孩。”
秦天忽然打住话匣子,伸出食指抬手往周遭指了一圈说:
“这家酒吧则是大哥、我以及其他兄弟姐妹共同经营,用来接纳引导那些无家可归只能混迹于社会,在失足边缘徘徊的孩子,野草的含义便是从我们身上引申出来的,前几天和你打架的那几个混混小子,他们闹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我依然没有把他们拒之门外,一方面他们都是爹不理妈不管的孩子,另一方面,在我看来他们还有救。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让人高兴的事,比如刚刚的邵辰,那小子家境好却没有成为纨绔子弟,品德文化才艺都出类拔萃,现在越来越多像他那样的年轻人正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时候不早了,张扬,我从你表哥那儿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以后有空的话也来这里坐坐帮帮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