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故人今已乘风来
恰残阳晚照,渐斜西山,云霞飞红长空里。
马停了,落辰入了城。抬头,静立,望着这座有些陌生的城。已经很近了,他却开始有些迟疑,难以向前迈出一步。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面貌去见苏颜。
是撤下面具,换上白衣,带上自己那并不怎么熟练的笑容?还是……戴上面具,穿着黑袍,躲藏于这个看去冰冷的外壳之下。
暂时褪下这冰冷的外壳,就可以了吗?落辰低头用双手去触碰自己的眼。的确是冰冷的啊,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寒意。若是她见了,会难过得心里凝成了冰么?
他并不惧怕摘下面具,他亦不怕被人认出自己来,只是怕……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在害怕什么。
摇了摇头,落辰按捺下起伏的心绪。
或许他应该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样去见苏颜——只能停留在怎样去见她,却非是带走她。
想着,走着,不知不觉间,他已牵着马走到了一处酒楼前。
同样热情的店小二将落辰迎了进去,他没有让人把马牵下去,只是叫人喂些饲料和水。他想要先坐下来,静静的,先饮一些酒。酒能让他沉下来,想清楚此时心里的问题。待想好后,他便可以走了。
“小二,可知神剑山庄怎么走?”落辰放下了手里的剑,开口问道。
店小二看了看覆在落辰脸上的银色面具,不敢迟疑,道:“客官是要去神剑山庄?那路很好认,出了小店大门,东行三百米再穿过前边那条小巷,北行百米,便能到神剑山庄了。”
“多谢。”落辰随手放下一片金叶,续道:“三坛好酒,一碟小菜。余下的弄些烧鸡给门外的那几个乞儿,多的你自己收下。”
说罢,落辰瞥了瞥正趴在酒楼门边往里窥看的三名小乞丐,便回过头不再说话。
喝完酒,落辰拿了剑离座,他已经想明白。
走至门外,他发现了方才的三名小乞丐。他们正站在他的马旁。
“你们在等我?”落辰走向三名小乞丐,问道。
小乞丐们点了点头,睁着大眼睛,望着落辰。他们的眼里都带着感激,又有些好奇。
“你们不怕我?”说到此话之时,落辰看得分明,三名小乞丐是缩了缩身子的,可随后却又镇定了下来。
其中一名乞儿摇头,道:“我们饿了好多天了,只有你肯给我们吃的。所以,你是好人。我们为什么要怕好人?”
“好人?”落辰再次看向他们的眼睛,纯净、明亮。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从前。在十几年前,自己也曾是他们这样,流落街头,忍饥挨饿。可他们与自己仍有不同,他们的眼里还带着希望。
想了想,落辰做了决定。他要传授这三名乞儿一些东西。
从前,他遇到了猎人大叔,教了他怎样让当时的自己活下去的技能;后来,他遇到了师父,给了他一身的好武艺。既然现在的他们遇到了他,那么,他也应该给他们留下些什么。
“你们随我来吧,我给你们一样东西。日后靠它,想必能让你们不再受人欺凌,可以吃顿饱饭。”
落辰领着三人行了片刻,步入一间小肆,此处挂满字画,显是卖这些东西的。落辰没有多看,他要来笔墨纸砚,随即写下了三篇相同的口诀。那是剑经总要的上半篇心诀,是他打算留给三人的。有了它,或许他们便能生存下去。即便没有那份悟性能藉此走入习武之途,也能有个强健的身体,卖把力气来过活。
落辰将心诀给了三人,道:“这上面的口诀,你们要熟记于心,待记下后便将这张纸烧掉。它可以保你们三人日后不再受人欺凌,但切记不能告诉任何人。”
说罢,落辰不再去看三人,转身离开。他并不知道,正是他这一无意间的举动,为许多年后的江湖留下了一点希望。
三名乞儿看着落辰远去的身影,默默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他们都记住了这个看着有些冷漠的“好人”,记下了他这份难得的恩情。
天色入晚,夜色渐沉。落辰将自己的马暂放在了酒楼。他按着店小二告诉他的,一步步寻到了神剑山庄。
这里很安静,只有门前的两盏灯笼照亮着一小片的范围。他没有换上白衣,也没有摘下面具。他只是想到在夜里,或许这样更加适合。他并不想惊扰到神剑山庄的任何人。若是那样,小师弟回来知晓后也必定会怀疑。
落辰沿着长长的围墙走了一圈,才发现一个位置。那处恰好有一颗两人合抱的树向墙外伸出了枝杈与繁盛的树叶。他跳上了树,发现里边依旧安静,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这里所有的屋子都紧闭着,是一个小院落。
这是越家的旧宅院,落辰看到了不远处的几座坟。他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默默的走到坟前,向着几座坟拜了拜。他并无意惊扰师弟这些已故的亲人。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寻找苏颜,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个地方。或许也只有上屋顶,才能寻到她的房间了。
此时的苏颜的房中还亮着灯,她仍未睡下。她坐在桌前,点着灯,静静看着眼前的一本薄薄的几页纸。那是“颜说”的曲谱。上面分明是她的字迹,可自己何时写下这样的曲,她并不记得。
这是越怀秋交给她的,那夜他吹过这支曲子之后,便在第二日清晨将这曲谱交与了她。上面除了他吹过的那一曲之外,再无别的曲子。
至于这支曲子为何叫颜说,越怀秋并没有解释太多。其实苏颜的内心,有些猜测。
因为她看到最后一张纸的行末,写着八个小字:今以我心,许君余生。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忘掉,又为何会忘掉一些,似乎对她来说很深刻的东西。
苏颜试着哼了哼,曲调是她所喜欢的。
她抱出了琴,那也是越怀秋为她准备的。越怀秋将曲谱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将那琴一并赠予了她。不过却并非是之前那间林中小屋内,她曾用来弹奏给落辰听的琴。
苏颜捋了捋耳侧垂下的一缕长发,便伸出纤纤玉手试着弹起这支曲子来。
乐音响起,苏颜便沉浸了进去,她并没有记全这支曲子,可她的手,却好像能记得每一根弦,每一个音,每一个指法。
“星光流,月光流,滑落疏枝几寸柔。蝉鸣夜正幽。”落辰听到了琴声。他下了屋檐,缓缓踱入苏颜所在的这间小院。琴声依旧熟悉,就从他对面的那间屋中传来。他不曾忘,这是苏颜为他谱的曲,每一个音他都还记着。
他知道,这世间,只有她会弹,也只有她能弹。
落辰抬头望了望,月光正明,就像从前,她练剑时候的月,一样皎洁。他轻轻拔出了剑,动作轻柔的,舞了起来。他缓缓开口,轻声念出了下阙,“榻沾愁,枕沾愁,半梦相思不见休。奈何眠更愁……”
他的声音并不大,仅在这片院落里回荡,恰好控制在只容得屋内的苏颜听见。
苏颜抬了头,停了琴声,她已经听到了屋外传来的那首词。她听得分明,词牌名是长相思。
苏颜起身,慢慢推开屋门。风正好轻轻带过,拂动她的发。
她看见了那个身影。剑舞,带着风,卷起片片的花瓣,很美。似曾相识。
她看见了那个身影,黑色的袍服,细长的剑,和有些瘦削的身形。似曾相识。
这些,都似曾相识。
只是她不知那个人是谁,她仅能看到一个融进夜里的背影。
落辰收了剑,风便停了,那些花瓣片片飘落地上,铺了满院。他转过身,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在苏颜的面前,他会抛去所有冷漠,只把最简单的自己呈现给她。
映入他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人。她的红衣,她飘扬的青丝,和那双沉静明亮的眸。
“颜儿,我来了。”落辰柔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