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事情要从几年前说起,那时候叶初颐还不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逐渐神化的溪亭。
楚水城在不义山的半山腰上,那里地势崎岖不平,风力微弱,一片地区常年有雾气弥漫。一个少年的双脚踏在杂草丛生的路上,昨夜像是下过雨,少年的靴子上满是泥泞,加上赶路,便显得风尘仆仆的。少年清瘦,左手拿着一根木棍,似乎在探路一般,在地面上点点戳戳,至于右手......
从山脚到未及山腰的地方都人烟寂寥,楚水城傍山而建,他们总嫌位置不大,便经常凿山扩地。山腰是楚水内城,山脚下是城设的监察楼,以防有敌来犯,而此时山脚下守卫报信的十名士兵已然死亡。楼阁上没有血泊,只看见他们的喉咙被锐利的武器戳破,而且一招就毙命,没有反抗的时机。他们摊在瞭望台框上,姿势被人稍微改变过,因此如一丝不苟的活人一般,如风雪难摧的雕塑一般,坚定守卫着。
少年看到一只毛色花杂的公鸡迅速从他身边掠过去,嘴角便露出一股笑意。他知道见公鸡消失在雾色中,才抬眼向远处望去,慢慢地,便有屋宇轮廓在浓雾中逐渐显现出来。
简陋的茅草屋前筑了一道篱栏,篱笆里面就是一群正在啄食的母鸡小鸡,而公鸡,则是啄会米就会昂起头,在四周警觉地环视着,是不是扑棱一下翅膀,继续摆摆头,喉咙呼噜一声,之后又是安静地吃着米。
没有人,好像这家主人有事外出了,撒了一地的米在地上给自己养的家禽食用。
门扉被少年小心地推开了,里面也没有人,但是饭碗还担在桌上,饭菜似乎还留有余香。明明是一碗白米饭,但竟然只被扒了几口,荤素才还盖在饭上,似乎只吃到一半,就被耽搁了。碗里碟中的汤汁还溢出来一些,筷子很不整齐地放置着,东一支西一支。
在房屋里绕了一圈有一圈的少年终于顿下脚步,他再次伏在桌子上,取出袖中的手帕,在桌上慢慢地擦拭。除了油污之外,还有褐红的痕迹。
血!少年瞳孔极缩,瞬间丢下手持的木棍,不顾一切地分离冲了出去,赶到了楚水内城。和那户人家一样,各个门扉紧掩,仿佛进入夜晚的睡眠,整个城都像凝固了一般,静谧令人毛骨悚然。一家一家,都没人,一个都没有,只余一些家中圈养的禽兽宠物还不明所以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以是夜晚,少年乏了,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没想到正一坐,便倾倒下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楚水城的墓地。他弓着身子,捏捏泥土,土被翻过,这里有人刚刚才被下葬。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泥土,挨个数着石碑的数量。
当数到十八时,他的脸色就变了。
十九......
二十......
............他的脸色煞白,震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一百三十四......
一百三十五......
一百三十......六......他艰难地吐露出最后的数字后,立马瘫坐在地上。
楚水城建立年代并不长,从始至今,死的不过十七人。
如今,是一百三十六座丰碑,一百一十九座是新盖的。一百一十九!这个数字是楚水城所有的人口!掘坟,少年开始拨开泥土,一个一个地翻阅尸体的死因,再一个一个埋下去,十足的丧心病狂。
死因,都是一剑封喉!
与此同时,醉仙楼却是热闹非凡。着醉仙楼在辽梁两地的接壤处,是很多侠客的聚集地,在这里畅怀饮酒,寻欢作乐,简直是人间极乐。加上这里是秦淮温柔乡之地,纵情地寻花问柳,花天酒地也无人过问。也没人知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楼里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倒也大口吃肉喝酒,不亦乐乎。满楼的侠士正喝酒吃肉,突然间,蹄声急响,一匹快马竟从大门外直闯了进来。
健马惊嘶,满堂骚动,马上的那位少年却还是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马的雕鞍旁挂着一把弓,弓上镌刻着仙鹤的纹样,马上的少年身穿极为简单的红衣鹤氅,长发如墨被一根红色缎带绑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情凝睇,仿佛能人魂给勾了去。此人气质张扬桀骜,模样七分俊美,一分的坚毅,一分青稚,正是最为年少的萧宣鹤。
现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有人认识来人是谁,有人不认识。认识的人胆战心惊,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
不过,他们唯一相同的观点就是来人是很年轻的一位俊美少年郎,看上去不过十多岁,眉宇残留的稚嫩,让他看上去浑然就是还未及冠的模样,但光感觉就能知道心智却远比他的年纪来得成熟。这位少年真正只有看上去的十多岁吗?这是所有人心底所生的疑问。众人只见那少年目光四面一闪,就盯在店小二脸上,沉声问道:“他人呢?”
店小二擦擦汗,四周瞟望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道:“还在楼上天字一号房里。”
萧宣鹤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接着又问道:“那薛三娘人又在哪里?”
小二暗咽唾津,继续恭恭敬敬地回答他道:“也还在楼上缠着他。”
萧宣鹤颔首一阵沉思,不语。眸光一转,刹那间便双腿一夹,缰绳一紧,这匹马就突又箭一般蹿上楼去。马一冲上楼,他的人已离鞍而起,凌空倒翻了两个跟斗,突然飞起一脚,“砰”的一声,已踢开了楼梯口旁天字号房的门。他口中的薛三娘此时正被五花大绑地放在床铺上,穴道被封了,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虽然那人没封她的哑穴,但嘴里被一块红色的丝绢手帕塞住了。
见到此景,萧宣鹤不免皱眉,过去把手绢从女子的口中取出,也不管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立刻问道:“他人呢?”
女人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便回答道:“鹤,他走了,他好像早就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和你的目的。”
萧宣鹤的眉皱得愈加紧了,接着问道:“知道去哪了么?”
那个被称为薛三娘的女人极力思索着道:“不是很清楚,不过听声音是向西边的落霞峰,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听完这话,她见萧宣鹤转身就要走,薛三娘急忙尖声叫着:“你先把我松开,我和你一起去落霞峰找他!”
然而,萧宣鹤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只是转过头嘴角扬起淡淡的微笑,带着微不可觉的嘲讽,双手伏在窗口,口中慢悠悠地道:“难道他砍了你的手吗?”
薛三娘知道萧宣鹤厌恶的时候便是这个表情,冷嘲热讽的“难道他砍了你的手吗”,分明就是在说让她自己动手把绳子松开,他不想管她的意思。总是如此,最缓慢的话语显露出最深刻的冷漠嫌弃。娇躯虽然动不了,但她却不安害怕地蠕动着,好像还不甘心这样被丢弃,急着道:“可那王八蛋封了我的穴道,我动不了。”
“薛媚,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连这样一个风流浪子你都搞定不了?”
“你怀疑我的能力?我是不是女人你可以亲自来验验!”
可是萧宣鹤不再想理她,薛媚只见他凌空翻起,掠出窗外,原来下面已有人早就准备好另外一匹健马,勒住缰绳在等着。萧宣鹤一落到马鞍上,这匹马立刻就又箭一般向西面蹿了过去。薛媚听到这一阵马蹄声,气得连嘴唇都白了,用力打着绣枕,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醉仙楼一层,见萧宣鹤上去了一段时间,估摸着他应该已经走了,便炸开了锅。
“你们有人知道刚刚那是勾魂鹤吗?世人都说勾魂鹤少年成名,十多岁便纵横江湖,特别是那一身箭术,几乎无人可敌。但是有人也说他除了专攻箭术外,其他武学一概不屑学习,因此打败他也不难。”
“你从哪里来的烂消息!孟宣鹤的厉害我有个兄弟见识过,他亲口说此人除了轻功底子不好外,其他各种武器用的都是手到擒来。这不,现在风头盛得很,与那个笑面虎合称为虎鹤二将!啧啧,果真是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前辈的风头早被这些后起之秀给掩盖住了。”
“可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还听说楚水城最近被屠城了,据说也是个毛头小子干的。”
“谁这么大能耐,屠得了楚水城!不过楚水城瓦解也真是大快人心,除了心头大患。”
“若是楚水城有遗孤,怕屠城的那小子在劫难逃,不死也要被剥层皮。”
“剥皮?嘁,楚水城都是杀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不想想我们这么多年折了多少兄弟!我们还得好好谢谢那个小兄弟替我们报仇雪恨。”
............
不久,萧宣鹤已然落霞峰,这里离醉仙楼并不远,勒马乘奔御风,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到了。秦岭是一片东西走向的山群,落霞峰是秦岭山群中最高最西边的一座山峰,因为每到傍晚,晚霞便坠落着这里,把一座峰染成橘金色,所以才被称为落霞峰。醉仙楼处于秦岭东边,不算远,萧宣鹤人一到落霞峰底,就丢下了赤马,翻马而下进入了一家坐落在山脚下的一家简陋茶寮。
这间茶寮里一个人也没有,只看得见一个老得让人猜不出年龄的白发老妪。皮肤黝黑松弛,肉像是坠着,随时都会掉落下来,满脸斑纹,如刀刻一般明显。眼眸深陷,晦涩难言,衣着更是褴褛不堪。萧宣鹤心想着像那个人那样喜欢热闹的人,恐怕是承受不了这安静得令人发毛的鬼地方吧?
虽然萧宣鹤心里这样想着,手摩挲在弓弩箭矢上,淡淡地对那个丑陋的白发老妪道:“如果您听得见我说话的话,就请告诉我刚刚有没有一个穿紫衣服的,跟我差不多一般高的少年来过?”
“没有没有,我在这个鬼地方好久都见不着人了!”老妪抬眼望着,显然没发现刚刚有人进来,听到人的声音,先是有些吃惊,反应过来后便摆摆手,低声下气地说道。没想到萧宣鹤突然快步向前,紧紧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因为她很轻的关系,很容易地就把她提了起来,那褴褛破旧的衣袖本就宽大,被他这么一弄,便顺势滑了下去,洁白如玉的皓腕如凝霜雪,怎么看都是养尊处优的少年少女该有的手臂。
“你究竟是谁?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是不是虎乐施?”萧宣鹤脸上瞬间狠戾,厉声质问道。
原来,萧宣鹤找的人就是虎乐施。
那假扮成老妪的人也不慌,冷笑一声,似乎不以为然,然后不紧不慢地撕开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本来,萧宣鹤以为她是个女人,没想到揭开人皮面具的,是一个极为俊俏的小生,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一双眼睛散发着同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他脸部线条极为柔和,看上气质翩然,温润如玉,秀气得不像是个男人,嘴角的微笑看着很舒服,仿佛只要这么笑着,他就会让人下不去手。
本来萧宣鹤觉得自己都快审美疲劳了,可没想到目前这位看上去比他还小的少年竟然有张这么好看的脸。
“你和虎乐施很像!”
“但你知道我并不是他。”
“因为剑气。我看得出来你是用剑的,可虎乐施不是,况且他与你比起来,模样气质都不如你。”
“我识得你,你就是江湖上的少年游侠,勾魂鹤。”
“任谁看到我那把弓都识得我。”
“不过你识不得我。”
“没错,你不出名,江湖上没人认识你这样一个人。”
“我叫溪亭。”叶初颐淡淡地笑着对孟宣鹤说,“笑面虎称我为楚凝剑客!”
笑面虎!虎乐施!他此时拨帘而入,眸中含笑,他没看溪亭,因为他的死对头,勾魂鹤,萧宣鹤正要与他对峙。溪亭早已挣脱萧宣鹤的手落在地上,她拧拧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很快就换上了另一张人皮面具,一张清秀出尘的脸顿时普通了许多,那双眼睛也变得冰冷弑人,周围散发着明显的凌冽剑气。
“鹤兄,许久不见。”虎乐施抱拳微笑地对萧宣鹤道。
“虎兄何时请来了一位帮手?”萧宣鹤的目光落在再次换脸的溪亭身上,问道。
“前不久。”虎乐施悠然道,“鹤兄应该知道楚水城前几日得罪了一位莫名的人士,然后被屠城一事吧?”
“不仅在江湖里,连东辽和西梁也都在传这件事,楚水城为非作歹多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声名狼藉,江湖大内都奈何不了他们。只不过没人知道就是何方神圣做了此等让人解气之事,总该谢谢那位侠士。”萧宣鹤刚说完,就有些狐疑地看着站在虎乐施身边的溪亭。
楚凝剑客,楚凝,楚水城池凝固的那一刻,实至名归。楚凝的那把剑,叫凝血。楚水城过百人的血凝结而成。
溪亭的手里出现了一把闪烁着阴冷银光的剑,她冷淡地道:“是。楚水城那些人恃才傲物,此时不杀更待何时!”说完,脸上的神色更加冷漠,甚至有一股凶恶略过。萧宣鹤很难想象,这个人同先前那个俊俏小生是一人所扮。
你见过屠城过后,没有一派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样子吗?楚水城就是这个样子,所有人都被那凶手一剑封喉。
一剑封喉!
虎乐施能找到这么厉害的帮手真是不简单!萧宣鹤心惊,稍稍正色后道:“别以为你找到溪亭,我就没办法了。稍沾雨露韵犹神,花好亦无百日欣。一瓣伤秋一瓣春,酒赠东君再伊人。风雪残留春不至,东风恰起先洛都。阅得百般丰神姿,最是幽然赏邺城。呵,你们现在听着,这首琴曲,你们听得熟悉吗?”
若有若无的琴音,清淡飘渺,宛如空气中的一缕白烟,似乎随时可能飘散,却又凝而不散,悠悠然地飘入耳中。渐渐地,琴声慢慢清晰起来,就好像调琴之人正向他们慢慢靠近着,此琴音本清,加上此山静谧无人,越发显得轻灵如雨后初霁,缥缈如深涧晓岚。
忽然间,琴音一转,变得欢欣悦动,却衔接无缝,顺畅非常,琴调正如春日百花盛开的美景。而在一片繁花如锦中,琴音突然高洁清亮起来,如净莲出水,仙般高洁傲岸,不可亵渎高攀。琴音忽急忽缓,忽高忽高,如莺啼转林,又如露滴涟漪,更如溪水淙泠,让人浑然融于山水,不经意间早已魂飘太虚。
溪亭也善音律,但此者不是有名之曲,而是自创琴曲,正欲开口,又是琴音,先是二声缓慢激昂的琴音,随即几声逐渐变快。
平湖秋月!是莳花探幽的琴音!
是他!溪亭和虎乐施闻此琴音如遭雷击,怔怔然无法言语。
萧宣鹤唇角上扬,轻掩门扉,琴音这才淡了。电光火石之间,一位缃衣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肱臂环抱着七弦古琴,琴上所刻——清陌。七根银白弦,楠木质琴身,没有多余的装饰,此人白衣白靴,素琴相随,加上头发也是被白色缎带绑着的,清淡非常。
所来少年并不是十分俊美,比起虎乐施与萧宣鹤差了不少,但是看上去却舒服,一派眉清目秀的模样。他微微笑着的时候眸中也有笑意,刹那,那张清秀的脸瞬间就生动起来,给人很温暖柔和,一看就是很好说话的人。
即使少年看上去让人很舒服,顿时神清气爽了不少,但溪亭脑海里只有一个词——披麻戴孝。这家伙是死了爹娘还是死了老婆?如果都不是,那穿着一身白干什么?装腔作势吗?但她早闻他的大名,自然清楚他不是这样的人。传闻都说这家伙是一身迎春之缃,如今怎么换了苍雪之白?
虎乐施看一眼溪亭,见她满脸的疑惑不解,便道:“是是是,我知道你在想甚,清陌的弟弟死了。”
溪亭环抱着双手,缓缓道:“弟弟死了?这架势还真是如丧考妣。”
虎乐施一把就把溪亭向后拉,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道:“少说几句,人家死了弟弟你在这不以为然个什么劲儿?你没弟弟就少说话。”
溪亭睁开他的手,把他推向一边去,没好气道:“我弟好好地待着呢,不老你老人家费心。”转而对着那个白衣的少年悠然道:“我们昨日刚见过的,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