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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逢即是缘

(一)

长喜说,人活着一定要成角儿,不成角儿这辈子就算白瞎了。

长喜让我一定要等他,等他成了角儿,一定会八抬大轿把我迎进他家的门,给祖宗磕几个响头。他说这辈子就认准我这一个人了。

因他这句有盼头的话,我傻傻的欢喜了一辈子。这人啊,有几个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等到了,欢喜到头一场空。我日日求佛,只愿每日的诵经能换来长喜干净的魂魄,让他干净的来,干净的去,别亏着世上一滩污渍,到阎罗那里说不清楚。

(二)

长喜和我是一个戏班子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冤家。他比我身世惨点,没爹没娘,几个月大的时候被老班主从外边捡了回来。老班主觉得,戏班子上上下下拉胡的、敲锣点的、搞舞台的总加起来几十口子人,不缺还没断奶的娃娃一口饭吃。再说,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做皇帝的宣统都叫人家给革命了,不久袁大头又成了皇帝,还不是叫人给掀翻了府邸,这上海滩也是三天两头鸣炮打枪,这世道没个清净,任哪个都不好混,把这娃娃拾回来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老班主姓赵,盼望着这戏班子能够长盛久喜,就给这捡来的男娃娃起名长喜,跟着老班主的姓氏,就有了赵长喜的名号。长喜渐渐长成个人了,却改用了“无双”这个艺名,惟愿声名远播、与世无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给他改名字的人也成了气死老班主的人。

戏班子唱的越剧,从浙江绍兴发家,一路边走边唱,到了大上海便扎下根来。那时候女班还没有兴起,越剧多半还是男人居多,旦角儿也都是眉清目秀的男孩儿们扮演的。女班开始兴起的时候,我正巧进了班子,师傅说班主或许有成立女班的心思。

戏班子虽说在大上海扎了根,但是根据惯例,每年秋后班主会让师傅带上一队人马回乡下巡演,要价不能高,老乡亲们给一个就算,不给也不打紧,戏班子也不指望着这个挣钱。这么做,一来算是班主和师傅回到乡里乡亲的邻里情,二来也为戏班子招揽娃子们能够进班子学戏。

那年戏班子返乡的时候,我刚好十二岁,那也是我这辈子头一次听戏。唱戏的台子是几块大厚的木板子打起来的,木板下面垫着厚厚的坚实的石砖,搭起来的台子足有我半人高,这样高的台子满足了被挤在老后边的百姓们观看。

唱戏的日子里,周边临镇的贩夫走卒们早早的算计好日子和时间,赶在看人戏前边布好摊位张罗起生意来,红的高挂着的是糖葫芦,枣色的各色动物样式的是吹糖人,摊铺上五颜六色彩银首饰叫人眼花缭乱。这一方天地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那天,戏台子上演得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是我看的第一出戏,之后的岁月里,这部戏成了我人生中一语成谶的预言。

小孩子看戏,只图个热闹,看个漂亮。我正是被戏台席上漂亮美丽的祝英台给迷惑了。别看祝英台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扮演的,却扮相清秀白净,身段柔婉端正,唱腔哀怨宛转,舞台上祝英台的一颦一笑皆牵动我的心弦,直至哭坟化蝶那一刻,我不禁随之失声恸哭,情之所至一往而深。念念只愿似祝英台一般,此生若得佳郎伴,待之一生也无憾。只是不曾想这一句成真,莫非上天是为了戏弄我这天真愚笨的念想?

至今,那日对祝英台的心动未曾消逝。那日之后不久,我亦对祝英台的扮演者心之所向。这也成就了我进班子学戏的决心和勇气。

(三)

《梁祝》一出戏罢,眼看着就要有其他好戏上场,我那对戏曲没有兴趣的弟弟哭着闹着要去买糖人,爹娘们谁也不愿意错过好戏,硬将弟弟塞给了我,做姐姐的也是没法子了,只好悻悻的领着五岁的弟弟去卖糖人。

小孩儿真是惹人头痛,尤其是像我弟弟这样的,扳着手指讲道理也讲不通的小孩子更是麻烦。给他买了糖人,他又粘着你要买冰糖葫芦。糖人吃完又补上了棉花糖,觉得他两手满满,应是无欲无求了的,又扯扯你的衣角,说要看拉洋片儿。哪里还有钱让你看拉洋片儿啊,我的亲弟弟。小孩子不懂钱是什么,觉得大人们是神通广大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大人们办不到的,即使像我这个年龄段的半大孩子,小孩子们也会觉得是有一定仙法的,只要我们愿意是可以满足他们一切需求的。

弟弟左磨右泡见我不肯答应他,一气之下将棉花糖、糖葫芦都不吃了,统统丢在了地上。我一看他浪费了好东西,气的我出手打了他几下屁股,弟弟哇哇的揉着眼睛哭了起来。打完弟弟之后,我又是气又是怨,说着没钱就是看不了拉洋片,先回去找父母要钱好不好?但是弟弟是如何也不肯离开拉洋片儿半步。旁边的小男娃们在一旁欢呼雀跃的起哄来。那一刻,我恨不得抛下弟弟走开。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正好足够看拉洋片的铜板,“给你弟弟看拉洋片的钱,拿着吧!”

不认识的人的钱怎么好拿,我本想拒绝的,只见眼前的男孩子温柔清秀,眼底里带着一抹令人安心的笑意,看着不像是个坏人。不知怎的,使我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怎么还你?”

“不用还了!”男孩子说着就想走。

我拉着他的胳膊说:“不行,我不认识你,一定要还。不对,就是我认识你,也是要还的。”

他看着我认真的模样笑了笑,那弯弯的眼睛,甜甜的酒窝一下子就让我迷醉了,“那好吧,明天这时候你再来这,我在这等你,你看行吗?”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盯得我慌张的收回视线,不禁羞臊起来。

我应承到:“行,那就明天!”

(四)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过去了。等了一会儿,一个和我弟弟差不多大的小男娃过来说:“祝英台过去后台找她?”我心想着怎么会?这样的好事会掉在我头上吗,不会是骗我的吧?再说我还要等人还钱的。

我正要开口说自己不去,小男娃不由分说的将我拉扯了过去。

所谓的后台,就是戏班子在戏台紧后面搭起的一架不大不小的帐篷,戏服和道具满满的占据着帐篷入口的两旁,浓妆艳抹的演员们匆忙的来来回回的出将入相。

小男娃把我拖到祝英台面前便跑开了。祝英台坐上镜子前认真的卸着妆。眼见着自己心之向往的人儿距离自己仅一步之遥不由得胆怯了起来,应该从哪里开口、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好意思了,今天出场玩了,戏就没有唱完,所以也没能按约定和你见面。”祝英台说着话,依旧坐在凳子上,但是转头低了一下以示歉意。

祝英台已经卸掉了部分妆容,能够看出她(他)正是昨天借给我钱的清秀男孩子。

“祝英台不是女孩子吗?”我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祝英台是女孩子没错,但是扮演祝英台的我是个男孩子。包括这戏班子里所有的旦角儿都是男的扮演的。不过,以后就会出现女演员了。”他给我解释着。

他说自己叫长喜,赵长喜,十四岁。我说自己叫玉兰,王玉兰,十二岁。后来,我的艺名也是本名。他说,我是第一个看他演戏看哭的人,因此,我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印象。

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他带着我把戏台前前后后逛了个遍,但凡我驻足在某处,他都会认真的讲给我听这样东西的用处、来历。他讲的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若光是听内容,是不会觉得那是出自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口中。我听得欢喜、用心,入迷在他的语言中的图景。

我带他去我最喜欢的地方------戏台不远处的河边的桥头,这座桥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断裂了,平时没有人从附近过河。这盘地界反而因着草水丰茂成了孩子们的好去处,我最喜爱来这里趟水摸鱼,摸到的鱼各式各样的,大鱼就丢进鱼篓里带回去给我娘烧菜,碰到小鱼的话我会善意的放他们一条生路,手一松,鱼儿们尽力的摇摆着身子逃窜。累了,我变爬上那剩下的半截桥,偶尔捡起石片,打着水漂。

我捡起一把石头递给他,教他打水漂。我从没没见过有男孩子不会打水漂的,而他确实个列外。他告诉我,除了整日的练功、吊嗓外他从未有过别的游戏,他觉得如果做了有关戏曲之外的事情那是没用的东西。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要成角儿,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赵长喜是个角儿,让那些欺负和瞧不起他的师兄弟们都得给他配戏。

他给我看他身上的红辣辣的一条条鞭痕,我问他“你师父打的?”,他说不是,是他自己打的。一日也不能放松,放松了就要挨打,别人不打,他自己打,他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摸着他身上结了痂的伤痕,凹凹凸凸的,一阵阵钻心酸楚。我心疼他。

他给我讲,他唱的好时,有观众给他叫好,给他撒钱,还有女客人给他送花给他叫局,他说的兴奋,我听得也欢畅;他又说有时候嗓子坏了或是身体不好,演砸了的时候,观众也不客气,向他扔鞋砸场子的事也有发生,他讲的哀怨,我听得揪心。我越发觉得眼前这人越看越好,喜爱打心底里生出。那一刻,我觉得这辈子都和他有说不完的话。

分手时,他问我:“师傅要招女娃进班子,你来不来?”我含含混混的不知该怎么答他,想去又不怕爹娘不答应。这世道还是觉得戏子是下贱货来的,爹娘是不会放我去的。

我只问了他一句:“若我不进班子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答:“明个一早,班子回上海,不知道明年还让我来不来呢?”

我下定决心跟他走。

(一)

进了戏班子后我才知道,原来和长喜一般清秀俊俏的男孩子反倒不少,都是经过老班主和师傅从穷孩子堆里挑拣出来的,这些个娃子们,也因着漂亮的长相得以在戏班子里混一口活命的饭食,那些个没这个福分的娃子们,只好往墙角里一扎,做起了讨饭花子的营生,时不时的会受到地头蛇的殴打。等这些孩子长大些了,一部分人又成了地头蛇、黑帮的打手,做着不三不四的生意买卖。有时,我会为因为长喜没有和那些人有干系而感到庆幸。同时,也会因为看着师兄妹们中,有人因为曾经同甘共苦的情谊,被那些坏胚子们纠缠而感到憎恶。谁曾想,造化弄人,外边的人都说梨园行是个大染缸,进来的人没几个能是干净的,长喜也没能脱俗,这些后话,暂且不表了。

师傅看我有学戏的天分,便把我收进了戏班子,但是师傅不知道我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的。出门前,我只给家里留下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说我去学戏了,望父母莫要担心这样子的。没过两天,师傅和班主得知家乡镇子上有爹娘在戏班子里有闺女的事,他们鬼精的一猜便知道是我了。班主和师傅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回到爹娘身边去,我哭着跪在师傅面前,抱着师傅的腿求他留我,我想学习,想做祝英台,更想和长喜在一块不分开,但是最后这一想法我是绝没有说出口的。长喜看着师傅和班主没有心软的迹象,也跪下来和我一块求他们,长喜求师傅和班主说,要是玉兰走了,长喜就不唱戏了,长喜这辈子只和玉兰搭档,别人都不行。长喜的倔是在班子里出了名的,也因着这个倔劲,长喜才能成为这同辈里面唱戏最好的,虽然现在还没成角儿,但是师傅和班主看好长喜,觉得他一定能够成角儿。

师傅和班主一合计,舍得了我这样个不成气候的娃子没啥,可是丢了长喜这样个好苗子是绝对划不来的。班主一拍板,决定把我留下来,让师傅去劝说我爹娘,许诺每个月会有三块大洋的月钱,这样我就是算是出门打工了,为家里省了口粮食。幸运的是,我爹娘竟然同意了。

我天生外向,性格大大咧咧的自来熟,很快边和师兄弟们打成了一片。渐渐的,我发现长喜并不和师兄妹们一起玩耍,师兄妹们也不愿意让长喜掺和进来。

我印象里最清晰的一回,那次师傅连打带骂的盯着我们练功,盯了整整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师傅被班主叫出去有事情,给了我们暂时的喘口气的时间,师兄弟们围成了个圈做成一堆休息,只有长喜还在木桩子上坚持压腿,我心疼他,叫他过来一起坐。长喜拒绝了,他说要成角儿,就要吃得苦中苦,和师兄弟们一样怕苦怕累是绝对成不了角儿的。长喜的话,像一根根针一般刺进师兄妹们的心脏里,长喜和师兄妹们的矛盾一触即发。

师兄长庆不客气的冲着长喜吼着:“就你长喜能成角儿,就你最招师傅待见!我们都是傻蛋,吃干饭的?要不是你天天练得这么用心用力,怎么会让我们在师傅面前显得像偷奸耍滑一样?别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好种,你就是没娘生没爹养的个孬种!自私自利的怪胎!”

长喜也不含糊,被师兄长庆的话激怒的他,抡起一旁练功的棍子一闷棍向长庆劈来。说时迟那时快,眼见得那飞来的棍棒就要落在长庆头上时,落棍被一只大手凌空截住。师傅的赶来,让四周围的氛围瞬间凝固,谁也不知道接下里将会发生什么?

(二)

师傅真是个狠心的怪老头,是兄妹们谁也没有逃脱了惩罚。所有人今天的练功多加半个时辰,罚我们师兄妹之间不相互爱护、不知道珍惜自个,外界的人瞧不起我们,我们自个还不知道爱惜自己个,做好了,给外边人看看,咱们梨园行不是个肮脏地,要自己抬举自己,别人才能高看咱们,兄弟阋墙,我们知道阻拦,不成规矩,没有体统,今天都要反思己过,没有晚饭了,饿着吧。除此之外,长喜和长庆被罚关禁闭一宿,长喜被关在柴房,长庆被关在了仓房。

深秋的夜里会格外的冷,我怕长喜会冻着,晚上谁也没有吃东西,肚子里空空的,再加上柴房里破窗漏风,这一夜非得要把长喜冻出个好歹来。越是这样想着,我也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我这来来回回的翻身折腾,深恐惊扰了睡在大通铺上的姐妹们。

最后,经过一番争斗,我决定把自己的被子偷偷的给长喜送去。

我透着窗户往里看,柴房里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长喜在哪个地方。“谁呀?”长喜突然发出来的声音吓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还好不是被师兄妹撞见。

四周张望一遍后,我压着声音喊着:“长喜,我来给你送被子的,怕你在柴房里冻坏了。”听着柴房里有人移动的动静,长喜的轮廓逐渐像我走进而变得清晰。

“你不就一床被子吗?给了我你改什么?你快拿回去吧,好好睡觉,明天还要练功呢!”长喜推脱着,让我回去。

我低着头正想着改如何是好,只听得房门打开的声音,我急得一把将被子扔进柴房里,蹦起身来要往柴房里钻,“大师兄过来了,你快点把我拉进去,别让师兄看见了。快!快点!”

进了柴房,我和长喜两对黑的发亮的眼睛相视一转,不禁被自己蠢笨的行为逗乐了。听着柴房外大师兄方便时的咳嗽声,我俩相互示意彼此小声一点。

一床被子,我和长喜一同披裹在身上,谁也没有了睡意,就这样坐着,彻彻底底的聊了一晚上的心事。正是这一晚,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

长喜向我讲述着他和师兄妹们之间的故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喜的过于优秀让师兄妹们既羡慕又嫉妒,或许更多的是嫉恨。长喜一心要成角儿,别的事他不关心也不理会,这样使得师兄妹们觉得长喜不近人情又自命清高。长喜心里也苦也累,但是除了成角儿,长喜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从小到大,师傅教导长喜一定要成角儿,这是长喜必须要做到的,也是长喜报答班主和师傅的唯一途径,不能成角儿,长喜就是这戏班子里的废人,没人会看得起他赵长喜。成角儿,是长喜的命,没了这命,活着也没了意思。

一颗滚烫的水滴砸在我的手背上溅起一盏水花,我知道那是长喜多年来委屈和倔强的泪水。我心疼他。

我告诉长喜,别人不懂他,我懂;别人不理他,我理;别人不疼他,我疼;我把他赵长喜搁在心窝子里去疼。

这晚上,长喜说他一定要成角儿,不为自己,不为师傅,不为别人,只为了我玉兰,为了成角儿那天长喜能够把玉兰娶进家门。

我说八抬大轿没有的话,我可不嫁,长喜说让我放心,肯定会有,绝不委屈我。

他说我进了他家门后,他一定要给祖宗磕几个响头好好的让祖宗们高兴一番。我说你知道自己祖宗是谁吗?他说,咱梨园行里谁不知道唐明皇是咱祖宗,谁不知道咱们个个都是皇子皇孙的皇亲国戚啊!

我被他巧舌如簧的甜言蜜语哄得开心,骗的高兴,我这辈子都认准了长喜这一晚上的话。

长喜悄悄的更加靠近我,我能感觉到他轻轻的从我背后将我环抱的温暖,那一刻内心的欢喜比蜜还甜,恨不得这一生一世只停留在这美好的一刻间。

(三)

练功总是痛苦而又枯燥的,但没想到我是有长喜陪伴的,长喜要成角儿我是绝对不能拖他后腿的。我的嗓子过于柔细,只能唱旦角,唱不出生角。长喜为了履行当年留我时,在师傅和班主面前承诺的只和我搭戏的诺言,没二话的弃了旦角从了生角。每每想到我和长喜一同站在戏台子上唱一出凄婉的《梁祝》时,我必须坚定决心要练得更加勤奋刻苦,如此这般才可配得上长喜的良苦用心。

随着这几年我勤修苦练,演绎的功夫也逐渐纯熟,师傅和班主交托给我的戏份也越加的重要。同时,长喜也逐渐的唱出了名气,距离成角儿的巅峰已然一步步的在接近了。长喜的性格受我的影响颇深,长喜不再顽强固执,渐渐的放开性子和师兄妹交流沟通。即使,长喜和师兄妹们之间有误解存在,我则会从中斡旋,不致使误会的激化和加深。

可喜的是,长喜和长庆的关系也在慢慢转好。长庆是从穷孩子里摸爬滚打长起来的,和上海摊上的一些混混们多少都有些交情,对时风世情了解的十分及时,长喜爱听长庆的打听来的消息新闻,尤其是上海滩的花边逸事,长庆也乐得讲。长庆总是当着我的面,挑逗长喜说要带长喜逛逛里弄见见真正的姑娘去。我总是被长庆气的丢出练功的扇子,恨不能一扇子戳死他。然后,我还得反过来狠狠的叮嘱长喜不要被长庆带坏了,我一定会在盯紧长喜,但凡被我发现点什么,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长喜知道疼我、顺我,怕我被长庆挑拨了,总是和我合伙打跑长庆。

我确实有戏曲的天赋,在戏班里谁的进步都没有我快。没过多久,班主我师父便允许我和长喜搭戏演《梁祝》,长喜饰演梁山伯,他演的梁山伯憨厚忠勇却又不失书生的俊逸清秀,很是赚得了一些姑娘太太们的喜爱,而我饰演的祝英台活泼鬼灵,一如本色出演,赢得了不少话题,我的祝英台与长喜的梁山伯一唱一和获得观众的掌声雷动,班主颇为进行的赚了一把。

在这些日子里,我像是活在蜜罐里一般幸福。

(一)

老班主和师傅果然具有先见之明,绍兴越剧女班的名气以绍兴为中心逐渐向周边地区铺展开来,甚至已经有一两支女班进驻在大上海这一爿舞台上。而这时,正是长喜和我逐渐走红的阶段,然而,这也正是女班声势迅猛漂升的时期,这两股气势不知究竟谁会最终胜出,谁又会偏居一隅自生自灭。

在女班的背后,有知识分子为她们摇旗呐喊、助威造势,报纸上将女班的演员们当做新时代的女性来写,她们是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女班的票价也因此一路水涨船高,女班的班主也赚得个钵满盆肥。其他越剧班的班主们无不眼红羡慕的。

看看我和长喜这边,虽说一时小有名气,终究不是什么大腕名角儿,名声在外,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看戏的观众们逐渐的被女班的新鲜感吸引走,留下来的零零星星的看客却也不足养活戏班这么一大家子人的。

戏班子的收入渐渐的变少了,人心也慢慢的散了。师兄妹中,一部分师姐、师妹的能转去女班接着唱戏的就去了女班;愿意回家的,班主给发盘缠;师兄弟中有的回了绍兴老家做起了带班师傅,招了一批女徒弟;还有像长庆这样的能在上海滩混住脚的,便出去给人当跑腿去了。还剩下来的,长喜、我和几个师兄妹,勉勉强强能够凑成一台戏。

这样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最痛苦难过的莫过于长喜,长喜要成角儿,要唱一辈子的越剧,要八抬大轿的娶我过门。而现在,长喜眼看着观众一个个的流失掉,除了痛苦难过没有一点法子。成角儿是长喜的命,难道长喜要命断了么?

那段日子里,长喜一头扎进柴房里,紧闭上门,就连窗户也关的死死地,没有人知道长喜在柴房里做什么,连我,长喜也不曾说什么。也许,那时刻的长喜,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我,怕见到我会觉得对不住我,因为长喜觉得自己不能在成角儿的一刻娶我。

长喜一连在柴房里呆了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师兄妹们真怕他挺不过来了。甭管他长喜是不是角儿,他也是这戏班子的台柱子,没有他长喜,这戏班子的戏是一场也不能开锣。我用力的敲打着柴房的门,求长喜出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咱们都可以从长计议,师兄妹们也陪着我在门外劝说长喜快出来。最后,还是班主下的令,让师兄妹们合力把门撞了开。

眼前的景象,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痛心的场面。长喜用柴房里的木柴将自己鞭打的伤横累累,一身的血渍浸透了衣服染红了土地。那一刻,我心痛的像被烙铁滚过一般。

长喜在床上躺了七天,喂他吃他就吃,给他喝他就喝,和他说话他却不言语。我怕他一辈子这么浑浑噩噩下去,我会躲着他偷偷的抹泪,到后来,我承受不了了,我趴在他床头狠狠的打他,打完又心疼的紧紧抱住他,抱着他拼了命的哭。他成不成角儿都不重要,哪怕他不唱戏了,这辈子让我养着他都成,养他这辈子、下辈子,几生几辈子都成,我只求老天爷还给我一个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赵长喜。

师傅和我说,咱绍兴老镇东面的半山腰上有座庙,但凡是梨园弟子上去祈愿的都会灵验。为了让长喜尽快的回复起来,甭管怎样我都愿意去庙里试试。看着长喜能下床活动能自己吃喝了,我就放心的回了趟绍兴。

我在庙里祈求佛爷,只要赵长喜能好起来,让我怎么着都成,哪怕这辈子嫁不了长喜也成,只要佛爷成了我心意,这辈子青灯古佛我也认了。谁曾想,佛爷真收了我这女弟子。

(二)

这趟回乡,除了上山为长喜祈愿以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家见了爹娘,在家里一住下来便不愿离开,然而,和爹娘多年未见,漂泊的心却已有了疏离感。当我回到上海滩的戏班时,已然距我离开时已过了十来天,长喜亦如变了一个人般,容光焕发的站在我的面前,有说有笑的,仿佛是捡到了大金元宝一般。我一心的想,佛爷果然显灵了。

后来,听师兄妹们说道,我才知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长庆来过几趟。长庆头两次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和长喜说了些什么,气的长喜接连把长庆骂了出去。这中间,长庆又来过两趟趟,长庆一走,师兄妹们便看见长喜紧锁着眉头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而最近几次,长庆一来,长喜便跟着长庆出去了,头一天黄昏的时候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回来,一身的臭烘烘的酒气,师兄弟妹离得远远的都能够闻得见。

我纳闷长庆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就让长喜好起来了呢?

长喜和我说:“我离成角儿不远了!”

我问他:“为啥啊?现在连戏都唱不下去了,怎么还能成角儿呢?你和长庆干什么好事了?”

长喜支支吾吾的不愿意告诉我,单单的让我等着瞧。我问长庆,长庆揶揄我说:“我带他去尝女人了,告诉你,你能行吗?”我气性上来了,丢出手里的物件打长庆这个口没遮拦的。

没过两天,长喜的心情越来越好,催着班主赶紧开戏。说来也是奇了,班主和戏院的签约本是到期了的,戏院怕我们没生意,不愿意和我们续约了。现在可好,长喜大病了一场后,一切事情都顺利了起来,班主和戏院的签约也成了,很快戏班子又在戏台上敲锣打鼓的开唱了。

开戏头一天,戏院外面的牌子上展示着剧目和演员的名单,这场演得是《梁祝》,还是长喜的梁山伯和我的祝英台。奇怪的是,今天戏院的客满满的,比长喜最红时人还多,但是,来的人里大多是风尘女子和青楼出身的官家姨太太们。虽说这些女人们平时也爱听个小曲看个戏的,但是从来没有过这么大阵仗的,二楼的包厢全部被她们包了下来,红的、黄的、各色的手帕、礼物不住的往台上扔。

我原想着,也许是巧了吧,正赶上了谁家楼里的姑娘们出来耍,明天可能会恢复往日的平淡吧。这可好,第二天还是一样的热闹,满场的花红柳绿、莺歌燕啭,长喜的名字被她们叫的亲切柔媚,台上台下一般的热闹。

一场下来,等我回到后台,发现整个后台被客人们送的花篮和礼物包围了起来,随意凑近哪个看看,上面保准是那些姑娘们送给长喜的礼物。我纳闷,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怎么长喜一夜间就被这些姑娘们看上了呢?

我承认,我嫉妒那些来看长喜唱戏的姑娘们,我吃她们的醋,我真害怕她们中的哪一个对长喜动了心思。我对长喜这些年的无怨无悔,不能轻易被这些女人们打败了的啊。

在后台,我认真的问长喜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说,我逼着问,他被我问烦了,有拗不过了,说他唱了堂会。我问他是什么人的堂会,能让他长喜被这么多青楼姑娘捧?他含含糊糊的说了句,法租界张司令家的五姨太。

谁的堂会你不好唱,偏偏唱张家五姨太的堂会。这五姨太本是青楼出身,社交手段一流,上的将军、司令的宠爱,下得同行姐妹的钦佩,一时风流人物,后来被张大帅看上了,成了张家的五姨太。五姨太在青楼时,就有和戏子纠缠不清的逸闻,据说五姨太跟了张大帅以后还和那戏子有染,张大帅知道后,找人一枪崩了那戏子。我是真怕了,怕那五姨太好上长喜这一口,把长喜给坑了。

长庆抱着一匣子礼物过来,“喏!看着没,五姨太送你的西装,这可是给你在培罗蒙给你定制的。这还有那天你看上的那顶礼帽,五姨太也给你置办来了。今晚,长盛楼,五姨太专门给你备下了酒席。明天,各家报纸上准保有你长喜的名号,五姨太可动用了不少关系,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我不准长喜去,长喜说,五姨太能帮他成角儿,他一个大男人家的,又不亏什么,一定要去。我拦不住长喜,长庆在一旁搭腔帮茬的,我留不住他们,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去了。

(三)

一连三天三夜,长喜不知鬼混到什么地方去了,连个人影都不见。这下可把我急坏了,可又能怎么办呢,去长盛楼打听也没个结果,只能坐着干等,真是叫人坐立不安。可是还有个人比我还急,那就是老班主,班主和戏院刚签下来合约,保证一日两场剧目,连演十天,这下可好,才演了两天,戏班子的头牌就这么跑的无影无踪了。这可为难死班主了,戏院那边逼着班主想法子,班主只好赔钱赔不是,还砸了自己戏班子的名声。班主一肚子的怨气,等着他长喜回来,要好好教训长喜一番。

第四天晌午,一辆华丽丽的汽车停在了院子门口,长喜和五姨太一起从车下里。打眼望过去,五姨太高贵傲慢,却满身的风尘味,虽说已然徐娘半老,仍然可以看出来她年轻时的美貌留存。长喜的长袍马褂换成了笔挺的西装,俨然一副上流男士的模样,为五姨太鞍前马后。而我却不愿意承认那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长喜,那个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长喜。

长庆拿出一份契约交给班主和师傅,长庆说这是五姨太为长喜写的契约。五姨太愿意给咱们戏班五百块大洋,供咱们戏班子以后好好的经营,但是条件,是把长喜归到五姨太的自己开设的戏班子去。五姨太也是个爱戏如痴的人,正在筹划着办个戏班子。长喜跟着班主永远都成不了角儿,跟着五姨太那可就飞黄腾达喽!

班主被长庆最后一句话气得愤然起身,班主问了长喜一句话:“我问你长喜,这是你自己意愿的吗?你不顾念这个戏班养育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么?你要是今天从这么门出去,以后咱们大路两边,各走一边,互不相干。”

长喜低着头不敢出声。

“诶,我说你这老头子,我带唱戏走,那是抬举你们,抬举你们这个戏班子。”五姨太阴阳怪气的说着,“长喜想的,我都明白,我也都能做到,你呢?你能为他长喜做什么?这人啊,老了以后,就该干嘛干嘛去就对了,拿上老娘打赏给你的五百块大洋啊,去找个年轻姑娘好好潇洒潇洒去吧,你也活不了几年了。”

班主声嘶力竭的冲着五姨太大吼:“我问你赵长喜,你到底要怎么样?”

“你冲着我吼什么吼啊,糟老头子喷我一脸口水。还要啊,我告诉你,他现在不叫什么赵长喜,他叫无双,我给他起的新艺名,比什么长喜洋气多了!”五姨太得意洋洋的说着这番话,班主已然气的气息喘喘,师傅在一旁极力的劝说着班主消消气。

“我愿意和五姨太走。”这是我听到的,长喜的最后一句话。

长喜上车要走时,我喊出来今生最后对他说的话:“你是要成角儿,还是要我?”

我看见长喜顿了一秒钟没有动弹,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我多想他能和我走,这一辈子只要我俩能够在一起,不成角儿又有什么的呢?

长喜,还是上车走了。不,是无双上车走了。

我的长喜还在。

长喜走后不多久,班主一口气没上来去见了阎罗。

师傅带着师兄妹们,把班子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把剩下来的、不多的钱都分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师傅也不拦着谁,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的走的就跟着师傅回乡,师傅打算回乡后建立个越剧女班。

师傅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说不知道。师傅说,回去吧,没什么可眷恋得了。我想想,也是,没什么可值得眷恋的了。可我,还是想着长喜,我觉得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等他。

没想到,这一等还真就让我给等到了。不过,这已是长喜成角儿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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