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日，龙抬头
依照南周祖制。登基继位的皇帝需要在这一天，在金曌宫方圆5里以外的天极坛祭祀。一则感恩天地神明，祝愿国泰民安；二则告慰祖先，励精图治。因为，灵帝新帝登基，在这一天，他也借祭天之行昭告天下，并宣告国号晋西改为重光。寓意万物革新，南周国日月重光。
晋西33年在这一天，成为重光元年。我没有幸能随驾同行，一睹新帝祭天之尊荣，与举国上下敬拜天地的浩大气势。但我依旧不能放松。因为在内务府的安排，我站在了孝敏太后的凤驾之列。
南周素来崇尚佛教。从官府到地方，都有兴建寺庙的传统。即使在民间，只要有点家业的，也都喜欢凭借修庙为后嗣积德。
南菩寺原是一座尼姑庵。然而，在寺庙云集的南周，它却唯一被尊为皇家寺院。
除了因为它年代悠久外，更有传闻，南周开国皇帝的一位嫔妃，曾在这里坐化。
相传南周建国之前，开国先祖烈帝周昪是前朝边境的一名守将。他的正妻带来一位陪嫁丫鬟名唤普儿。据说普儿不能言不能听，但因其做事细致，为主子设想周到而深得烈帝欢心。
前朝末期，四方割据，战火连天。不少边关将领在赢得地方民心后，纷纷揭竿起义。而烈帝周昪因心念皇恩，对起义称霸一事踌躇不决。一日，烈帝歇息在普儿住处，她竟突然开口说话。她自称是佛主座前一株青莲。只因烈帝为帝王星转世，佛主见乱世动荡，便要她入凡世指引烈帝称王。尽管，普儿开口之事以让烈帝震惊不已，然而起义之事，他还是犹豫再三。
见烈帝迟迟不能痛下决心推翻前朝。普儿不再开口，只身前往附近的济元庵，不再踏出外世半步。据庵里的姑子说，普儿进了禅房后就每日打坐念经，足不出户。即使送去的饭菜也不吃一口。就好像苦行僧修行一般，普儿不吃不喝，无欲无求，只有念经声从早到晚，不曾间断。远远听来，宛若梵音。
烈帝及其妻妾因为哑了已久的普儿突然开口诵佛而诧异不已，于是不敢怠慢，也搬进了济元庵，日夜陪在普儿的房门外。突然一天，里面的年经声停止了。烈帝和妻子等了很久都不在听到普儿的经声，便忍不住推门而入。哪想到，里面早已没有了普儿的肉身。取而代之是一具形容槁枯，却金光熠熠的等比金身像坐立在佛前，保持诵经的样子。庵主见了，立刻跪拜在金身像前说，普儿是佛前的化身，此刻已经坐化回到佛主跟前了。
自此以后，烈帝决心听从普儿那日的建议，揭竿起义。没想到他的号召迅速得到了当地个帮派的响应。众人拥护他为竞王将军。不到半年，烈帝一统天下，建立了南周国，并定都发源地，并将金瞾建在了普儿坐化的寺庙周围。为了纪念坐化的普儿，济元庵被改名为南普寺，并成为了南周唯一的皇家寺院。
孝敏太后浩浩荡荡的凤驾终于来到了南普寺。我抬头看着这气势恢宏的寺庙——这是我第一次出宫亲眼看到这座历史悠久，传说神奇的皇家寺院。
寺院殿高三丈，殿内廊柱均用最为坚固的铁松铜柏浇筑红铜油。寺院共有九九八十一个开间。寺庙随着南周建国以后，陆续扩大范围，前后共供奉着500多尊佛像。其中，以如来大佛为尊。
寺院最深处，有一个小荷池。里面种满了濯而不妖的清莲。曾经听说，许愿最灵的其实在这小荷池。当年坐化的普儿因为舍不得烈帝，已经化作这池中的青莲仙子，守护烈帝的子孙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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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驾刚至殿前，寺院内一竿姑子早已静默守候。领头的姑子虽眉目慈善，却也早被刻上风霜的痕迹。她低眉垂首，后面的一帮姑子也如她一样静默而立，只是默念数着手中的檀香佛珠。
“太后娘娘，已经到南普寺了。”随驾伺候的原是孝敏太后的贴身侍婢翠竹嬷嬷。然而，今天却是静妃站于凤驾之侧，翠竹嬷嬷只是静候于后。
“恩——”太后微微点头。虽然已年过半百，但孝敏太后的身姿依旧风华绝代。
一袭深紫色的对襟长外褂描绣一双交头对舞的龙凤，同色的百褶裙褂由怒放的合欢花围边。外褂里的内襟是浅紫色，虽只露出个绸袖，却是极水滑鲜亮的蜀锦缎子织成，支在袖口刺上密密扎扎的仙草围绕。
太后年长，头上已不戴摇曳生姿的步摇。发簪以玳瑁为擿，长一尺，端庄华贵。发髻上为凤皇冠，以翡翠为羽，下有白珠，垂黄金镊。
跟前随驾的贴身嫔妃，本因由皇后代职。但今天是新帝祭天，祭礼结束后，需由帝后共同昭告天下，与民同乐。
若皇后不在，责任也应落在淑贵妃身上。但**淑贵妃向来爱和皇后争宠。虽然依照祖制只有帝后才可共同出席祭天礼，但淑贵妃终究深得隆宠，今次也被安排随行祭天礼。
其余三位嫔妾以静妃最年长。静妃生性娴静，故着衣品味也格外恬淡雅致。碧天清的窄身小裙袍外着意件月白色短褂。衣褂只绣清荷，便别无其他繁复花卉鸟虫。望仙髻上簪着红宝石攒成的海棠珍珠步摇配着镂金合欢花花钿，甚是清雅。其韵其味，倒和南普寺传说坐化的青莲仙子甚是匹配。
太后搭着静妃的手，缓缓走下凤轿。南普寺领头的姑子带着其余众尼姑上前跪拜，然后将太后一行人让进了殿内。
祈福礼甚是琐碎繁杂。庵主念祝文，太后等一干嫔妃先后敬香，叩拜，再是听庵主赐福，诵经。寺里百来号姑子还要围着众人祈福诵经……一时间，这个偌大的大雄宝殿也显得拥挤不堪。
许是人多，香多，室内的空气慢慢开始浑浊起来。跪拜完的太后刚刚起身，却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幸而静妃侍奉在侧，及时扶住了太后。
“太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静妃焦急挺起身子，将太后依靠在自己身上，“快快——太医在哪里。”
太后晕眩，这是何等的大事。事发突然，大雄宝殿的一干姑子和宫人都瞬时如乱了的一锅粥。寻太医的寻太医，要求姑子开厢房的开厢房。殿内甚是嘈杂。
太后靠着静妃，紧闭双目，面色却愈加惨白。鼻翼阖动甚是急促，翠竹嬷嬷立时上前，从怀里掏出个香包。“太后这是哮症——快嗅着这个薄荷香包。”
静妃接过药囊香包，立刻放在太后鼻息前。没想到，她不见平息，呼吸依旧急促，连额角也渗出了汗水来。
一直伫立在太后私膳宫人中的我将这一切看得真切。尹魏胜故不将我安排在太后跟前，以免新面孔惹人怀疑。只需保持刚好看清太后一举一动的位置，如果发生意外，我也可以比殿外的太医快人一步。
刹那间，我明白了那个鼻烟壶的含义。
但此刻进献此物，却太过刻意。只是再不上前，太医一旦来了，那么尹魏胜这法子便不能再让我接近太后。我一咬牙，拽进袖口便冲了上去。
“静妃娘娘，翠竹嬷嬷，奴婢果沫儿失礼了。奴婢这里有个鼻烟壶，里面配制的是上好的薄荷、冰片、白芍、法半夏和几味平喘的药材，因为鼻烟壶内的东西上长期发酵而成，所以气味格外冲鼻。想来太后闻着，兴许好受些。”说罢，我从袖口摸出了那个精致的鼻烟壶递到了翠竹嬷嬷的手中。
“这——下人的东西可能随便让太后使用？”静妃皱眉看着翠竹。
“奴婢常年侍奉太后的哮症，这丫头说的方子奴婢也在医书上见过，确是哮症的克制之道。”翠竹回头看着我，“你这丫头怎么会有这东西？”
“奴婢自幼也有哮症。”我低头回答。“如若这法子会伤了太后，奴婢甘愿一死谢罪。”
“这屋内乱哄哄的，先让太后一试。”翠竹嬷嬷到底老成大气，她一边将太后扶在自己身上，一边将鼻烟壶放在太后鼻下。不一会功夫，殿外的太医已经拨开骚乱的人群跪在了面前。
太后在太医和宫人的搀扶下进了殿内最大的厢房。因为用了我的鼻烟壶怕出事，我也被要求站在厢房内。
此时，太医早已为太后服下煎好的药水。她已悠悠醒转，轻声开口道：“翠竹——刚才哀家哮症发作时，你给哀家闻的是平时的药包香囊吗？怎么气味要比平时闻着冲些。”
“回太后娘娘——刚才闻的不是平时的药包香囊。您这次发作得比往常要急些，那香囊多半没气多大作用。”翠竹跪在榻前，低首回答,“刚好侍驾的一位小宫女自称自幼也有哮症，随身带着个鼻烟壶。奴婢斗胆只好拿来为太后一试。”
“哦？有此事？”太后微微睁开凤目，“这小宫女现在何处？”
“回太后，在跟前候着呢。”翠竹道。
“让她过来。”
翠竹嬷嬷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即可上前噗通跪倒在地，俯身叩拜：“太后娘娘息怒，奴婢也是一时心急太后凤体违和，所以才出此下策，请太后娘娘饶命。”
“你无需慌张——”她淡淡道，“你的东西很好，我刚才闻着，倒些许换上气来。你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
“是。”我连忙将鼻烟壶交给翠竹嬷嬷手里。她转手交给太后。
“恩——”她微微打量着手里的玩物，又细细看了我一眼道，“很好——这东西就留给我吧——至于你，回宫后，哀家再有赏。”
“谢太后娘娘恩典。”口里虽谢恩，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难受。虽然这一切都是尹魏胜——不，是灵帝早有预谋的安排，可是一切进行得太过顺利。一种危机的担忧是我本能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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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我不敢耽搁片刻，疾步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还来不及喝上一口茶，尹魏胜已如预期紧跟而来。
“事情可办得妥帖？”尹魏胜开门见山。
“多亏场主妙计。太后说日后会封赏我。”我迟疑了下，继续问，“只是场主何故知道要奴婢先备下鼻烟壶，防太后哮症发作时用？”
“呵呵——今儿个，可是静妃娘娘在凤驾前伺候？”他冷笑一声，“昨儿个，皇上早赏了娘娘一盒百花粉。想来今日这样的场面，静妃少不得要用上。你可知——花粉是哮症最忌讳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皱眉，“只是翠竹嬷嬷对哮症最为讲究，如何就闻不出静妃娘娘身上的花粉气？”
“闻出来又如何？那是妃子——她可敢当面嚼妃子的舌根？”尹魏胜冷哼。
“……”难怪，太后靠在静妃身上呼吸更加急促，恐怕翠竹是这一刻才闻到她身上的花粉味才又将太后扶到自己身边。“场主——果沫儿之后该怎么做？”
“你就等着太后的封赏吧。”他呵呵一笑，从袖口里又掏出个翡翠簪子，“这是皇上先赏你的。若今后事儿办得好，还有你大大的好处。既然得了你的消息，我就先走了，你好自为之。”说罢，他又摇头晃脑地出了我的屋子。
“场主走好。”我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簪子。此簪通体发绿，只在细微处泛些白沫。虽不是极上好的翠，但在下人手里有这样成色的翡翠已是难得。我轻轻将它放入奁盒，心头是一阵阵发酸，皇上真是这样轻贱一个下人的命，只要残次的东西也足以打发一个人为他去送死。不——总是没有打赏，他要我死——我又岂能苟活。
“果沫儿姑姑——”我望着奁盒还在发呆，淑贵妃的小允子已经站在我的屋子门口。
“公公——”我回过神，努力振作着将他让进屋里，为他倒茶，“今儿个，怎么来了我这里？”
“只是为娘娘带句话。”他不苟言笑，仿佛这带来的话又是随时系着我的性命，“娘娘知道，祭天后，皇上就要开始选秀，而今后小主们侍女的分配工作是由果沫儿姑姑安排。”
“正是——”我犹豫着，此事因为灵帝的介入，很有可能起了变化——但这话不好跟小允子说，我只能假装应着。
“娘娘曾经在女宦局看到宫女彩霞很是机灵，届时是否安排在出挑的小主身边，较为妥当。”
“……”宫女彩霞原是灵帝从王爷府带来的宫婢，入宫后并不见她侍奉旧主只是在女宦局作司珍所的工作。而今来看，应该在王爷府与淑贵妃大有来头。如果不是选秀一事，他们的关系怕不会轻易曝露。但这一次，淑贵妃为搏倒未来拔得头筹的小主，难免要未雨绸缪一番。小允子这番话，就是要我为淑贵妃安插这个细作。
“贵妃娘娘的吩咐，你可听仔细了？”小允子见我不立时回话，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是——”我心里明白，一旦答应这事，也是接了掉脑袋的吩咐。若被皇后娘娘察觉，只怕我立刻身首异处。只是寻思着，灵帝既然要我接近太后，便多半会找机会调我去凤阳宫侍奉。
选秀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开始，届时谁来做安排宫女的工作还是个未知。即便现在应了下来，但到时这权利不在我手上，恐怕淑贵妃也不好责罚。
当然，她一定会想灭我的口。但只要我能对灵帝有用，她多半也没有这样的能耐。
送出小允子后，我浑身觉得虚弱。这一天，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从太后到尹魏胜再到小允子——我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又一个莫名的漩涡。而每一个漩涡随时可以将我摔得支离破碎。
我不懂——这十数载的后宫生活让我懂得随时明哲保身，但此刻，又为何会被迫得如此身不由己。我仿佛看到那条明晃晃的白绫就在眼前——不，只要走错一步，恐怕是留个全尸都已不已。
只觉得头脑发胀，身体虚弱。只好将这疲惫不堪的身子扔进了床褥中。我要睡一会，好好睡一会——醒来，也许醒来后，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
